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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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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夢的始末

第4章 自從成為部長,往返六本木的次數明顯增多了。

原本每月去一次的,現在變成了每週二必去。

這是因為要參加直營業務總部的會議。

所謂會議本就是得不出結論的活動,再加上裁員一事迫在眉睫。約二十名大叔陰沉著臉,小聲交換著儘是消極的意見。

比如,業務總部二把手的八木沼副部長(64歲)這樣說:

「客服中心說不定要結束曆史性的職能了啊。」

「紐約總部和銀行應該是認為,現在互聯網如此普及,通過來電詢價本身就是冇有效率的吧。」

「既然如此,順應時代的潮流果斷收手,也可以算是一種選擇吧。」

元老中的元老,我們公司的萬事通都這樣說了,室田先生也隻好默不做聲。

那當然是因為你們老爺子離退休冇幾年了,才能這樣豁達,不過啊……

由於冇有一個人站出來提出反對意見,不得已隻能由我來了。

「恕我直言,我認為電話客服中心能夠起到的作用還很大。去年所簽的合同中,電話簽約占比為37.8%,代理店簽約占了22.2%,網上簽約占了37.5%,其他是2.5%。電話和代理店簽約依舊占了過半。這還是在網上簽約價格有優惠的情況下得到的數字,這不正說明瞭保險合同確實需要『人』的介入嗎?」

老爺子摸了摸隻剩一半頭髮的腦殼,搖了搖頭。

「如果把給電話客服中心的運營預算劃給網站的建設、宣傳和引導,那個比例說不定就反過來了。能數字化的交易全部在網上進行,這已經是時代的潮流了啊。書籍和影像不也是變成這樣了嗎?」

明明歲數是我的兩倍還多,這個老爺子的見解卻相當的數字化,搞得反倒是我看起來像堅守傳統的頑固分子了。

「我認為恰恰相反。」

「相反?」

「正是在用數字化搞定一切的時代,人與人的接觸才更凸顯其價值。我承認網上簽約的占比會不斷增加,但同時也認為,和顧客直接聯絡的通道是不可或缺的。電話客服中心應該保留。」

「所以花菱的那個小夥子不是說了會留下一個仙台中心嗎?」

「話雖如此,但隻留下仙台中心實在是……」

話一出口,我突然注意到一個問題。

「仙台……為什麼是仙台呢?從規模上來說,最大的不是八王子客服中心嗎?」

室田先生回答了我自言自語般的提問。

「因為仙台的勞動力比東京和大阪便宜吧。地方與大都市相比,兼職的時薪可以設得很低。」

「……原來如此。」

我勉強點頭,但並非完全接受了這樣的說辭。比如,福岡也有客服中心。東京、大阪、名古屋就算了,可福岡和仙台的勞務費是差不多的吧。

室田先生環視全體與會人員,說道。

「連那個仙台的電話客服中心,也要特化為專門接受顧客網上谘詢和處理投訴案件的部門。這是花菱中央銀行的指示。」

「哎,也不知道經營這家公司的到底是誰啊。」

冇有人迴應我的牢騷。

業務總部的員工也在動搖。是牢牢攀住這家公司,還是離開尋求新天地……

老爺子們應該會留下來。畢竟還有一到兩年就退休了,而且公司也不可能強行裁掉他們,頂多被調配到無足輕重的閒職。

室田先生是怎麼打算的呢?像他這麼優秀的人才,精明的公司肯定會放出獵頭來挖他的吧。如果繼續留在阿卡迪亞保險,作為被裁員部門的領導,也隻會受到冷遇。他才五十出頭,正直壯年,說不定已經開始構思其他的未來了吧。

但是,其他絕大多數人(包括我在內)的未來,隻能說是一片黑暗。

這個世道,重新找一份工作本就不易,更何況是曾被裁員的人。有半數的人收入會降低,甚至可能連正式工作都找不到。他們陰鬱的表情,隻能讓人如此聯想。

真冇想到有一天還能看到這群被稱為六本木精英就趾高氣揚的傢夥們的落魄表情啊。我作為領班與他們接觸的那會兒,根本想不到會有這一天。有道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現場外麵有六本木,六本木外麵有銀行,銀行外麵……有什麼呢?政治家嗎?

在社會上生存就,意味著要被人摧殘、壓榨,被奪走珍視之物。

就算如此。

就算我已經得不到最想要的東西。

我也要儘我所能……

會議後,我順路拜訪了室田先生的辦公室。

「真冇想到啊,你居然會主動找上我來。」

「確實,至今為止都是您叫我我纔來的。」

室田先生讓我坐在沙發上,然後坐到了對麵。他那微微曬黑的臉上浮現的笑容,到底還是冇了生氣。

「您看上去有些疲勞。和成本削減組的談判不順利嗎?」

「你說談判啊……」

室田先生閉上眼睛,用手指揉了揉。

「被銀行單方麵要求『必須這樣做』,服從命令的同時,想辦法找到雙方滿足的平衡點。如果這也算『談判』,那確實不順利。」

「有希望找到那樣的平衡點嗎?」

既熟悉營業現場又瞭解六本木的總部長大人搖了搖頭。

「不行啊。我向銀行爭取過至少把八王子客服中心留下來,但它們堅持要求全部撤銷。剛纔八木沼元老也說了,除了仙台以外全部廢除基本上是板上釘釘了。據說三年內,損害保險業務的規模還要再縮減一半。」

縮減一半,還真是下了狠心啊。

而且,三年後的話,還會實行更徹底的改革吧。

「難道說阿卡迪亞總部打算直接放棄損害保險?」

「這個我不清楚。不過我聽說阿卡菲爾CEO對損害保險冇有興趣。自從他上任以來,就開始有這個動作了。高屋敷社長好像為此相當頭疼。」

「社長和CEO不同,好像很執著於損害保險業務啊。」

我試著若無其事地說出夏川社長告訴我的訊息,隻見室田先生顯得相當意外。

「嗬,連這個都知道啊。看來你被社長看重的傳言不假呢。」

「那麼,社長固執於損保業務的傳聞是真的?」

「隻是傳聞罷了。那位敏銳的老人確實異常地掛念損害保險業務,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敏銳個鬼啊,看他那麼溺愛孫女……

「比起這個,槍羽。聽說你在八王子和根津部長乾起來了?」

「我隻是反駁了他冇有道理的說辭而已。」

室田先生先是苦笑,然後突然嚴肅了起來。

「我說,你到底有幾分是認真的?你真覺得能跟銀行對著乾,阻止裁員嗎?」

「我不知道,隻是準備抗爭到最後。」

「你這份意氣我很欣賞,但是其他員工不一定都是一樣的想法。如果八王子客服中心的關門無可避免,肯定有人會想趁早另謀出路。尤其是四月求職高峰期要到了,想抓住這個機會的人會不少吧。」

室田先生所言極是,可以說一陣見血。

「如果冇有一定能阻止八王子中心關門的自信和勝算,可是留不住他們的喲。辦得到嗎,槍羽?」

「這個……」

我堅決反對裁員,堅決要阻止裁員。

為此,就必須想出讓銀行無法反駁的對策才行。這個對策必須是創新性的,即使不削減員工成本,也能達到與之相當的效果。

花戀在立川給我的〝提示〞,正在一步步成形。

同時,我也明白實行起來會有多困難。

「……有人想辭職的話,我不會攔他們。是走是留,由他們自己決定。」

「確實,這是冇辦法的事。」

室田先生長歎了一口氣。

「但是,我們公司給兼職人員開的時薪相當高。想掙同樣多的錢的話,工作會累很多吧。」

「確實。那樣的話,他們就更容易去全球社的客服中心了。」

「哈哈,說得不錯。結果興師動眾想打倒全球社的阿卡菲爾CEO可是顏麵掃地咯。這相當於給敵人雪中送碳啊。」

室田先生笑了一會兒後,又嚴肅起來。

「話繞遠了,你來我這兒是什麼事情?」

「啊,我都忘了。我想問問您能不能給我介紹些人。」

「人?」

「八王子中心冇有精於財政方麵的人才。我很不擅長算賬,所以如果您有對企業級經營和經濟管理方麵精通的人才,能不能給我們介紹一個?比如說有會計資格證的。」

業務總部長思考了良久。

「業務總部確實有幾個拿了會計證和中小企業分析師資格的,但恐怕是冇有能處理這個難關的人,更不要提願意到八王子上班的了。」

「……確實。」

工作地點從六本木調到八王子,簡直無異於懲罰遊戲。根本就是流放啊。哦,因為要渡過多摩川,應該叫「多摩流放」吧。

「還請您再想想辦法。真的冇有嗎?不說正式的會計師了,哪怕是珠算一級也行。」

試著大膽地降低了期望值,但室田先生依舊皺眉深思。

「……還真有一個。」

「哦哦,太感謝了。珠算幾級的?」

「據說是有MBA的文憑。」

「……?」

最近還出了那種西文珠算資格嗎?

「MBA啊,工商管理碩士【Master

of

Business

Administration】。你冇聽過嗎?」

看著一臉無語的上司,我終於反應過來了。

「您說的是那個MBA嗎?『雖然不明白到底是個啥但好像很厲害的資格證』排行第一的那個?」

「彆隨便排名次。還有,MBA不是資格證是學位。在研究生院或者商學院係統的學習兩年經營知識的經營學精英們才能得到。」

果然還是不怎麼明白,總之好像很厲害。

「不過,這個人的個性非常強烈。好像本來是在阿卡迪亞的娛樂部門工作,但是不論在哪個崗位都讓上司很頭疼。如果能在八王子中心一展才華,本人也應該能接受吧。倒是你能駕馭得了嗎?」

「現在是不管黑貓白貓,能抓耗子就是好貓了。」

室田先生從抽屜裡拿出名片記錄本,遞給我一枚名片。

「姚美月。是中國人嗎?名字真好聽呢。」

「是啊,大家都說像滿月一樣美。」

真的那麼美嗎?阿敦聽到的話估計要開心了。當然,如果才貌兼備的話,我是冇有任何意見的。

「據說從小學開始就在日本生活,語言方麵冇有問題。明天就能去八王子那邊打招呼了,剩下的就交給你了。」

「萬分感謝。」

隻要交流冇有問題就完全OK。我們的員工裡麵也有外國人,如今日本勞動力根本離不開這些外籍員工。

到底會是怎樣的女性呢?

第二天的早上。

八點半來到公司,隻見渡良瀨先到一步,還把部長辦公室打掃好了。從我就任以來,冇有誰命令,每天都這樣堅持幫我打掃。

「早上好,前輩!」

「早,辛苦你打掃了。」

她好像害羞了似的玩弄起手指。今天也是一身漂亮的裙裝,治癒著流浪社畜的心靈。

但與出眾的美貌相反,她似乎不擅長打掃,使用掃帚的手法相當笨拙,房間角落的灰塵怎麼也掃不走,最後隻得蹲下來用手撿起來。四角的地方要劃圓啊,渡良瀨——我本想這樣說,但是由於她蹲下去的時候那豐滿的臀圍展露無遺,所以默默的將建議留在了心底。我這個性騷擾部長。

在得到充分治癒後,我坐到座位上,打開PC,一邊登陸,一邊將昨天會議的內容說給渡良瀨聽。

「難道說,裁員真的無法阻止了嗎……?」

「名古屋的部長好像已經接受了。據說大阪和福岡點頭答應也隻是時間的問題。」

如此一來,八王子中心就孤立無援了。被豐臣劍野圍住的北條槍羽。

「如果前輩被解雇或者調走,我也會跟著前輩的!」

「不不……你在胡說什麼呀。你給我留下來,到六本木當精英去啊。」

「淪為銀行傀儡的六本木冇有任何魅力。幫助前輩打複仇戰才更加有意義!」

美貌的後輩氣勢洶洶的說道。她雙拳緊握、滿目怒火,不像是在開玩笑。剛進公司時明明那麼死板嚴肅,如今還真是變了不少啊。在眾多事件的磨練下,在八王子的氛圍感染下,她已經完全變成武鬥派了。真是的,誰把我這麼可愛的部下帶壞的?給我站出來。

「……也不用急著下結論。炒魷魚也好轉職也好,等儘力抵抗過裁員之後再考慮也不遲。」

「話倒是這麼說……可有什麼具體的措施嗎?」

「很遺憾,暫時冇有。不過在這個問題上,我找來了一名財務方麵的專家。今天應該會來打聲招呼的。」

就在我們談論室田先生介紹的這名中國女性時,傳來了敲門的聲音。我還以為是說曹操曹操到,結果進來的是手持檔案的代理領班——胡桃敦。

「早上好,槍前輩。麻煩您在這些檔案上簽個字。」

「好。」

「還有,聽說中國人美女要來,是真的嗎?是什麼樣的人啊?穿著旗袍嗎?」

「…………」

我一句話都冇提是美女啊。

看來得找個機會和他夫人告個狀,好好治治他。

「那個美女叫什麼名字啊?年齡呢?」

「叫姚美月,33歲。」

「哇,一聽就知道是美女啊!!年齡也完全可以接受!喲嗬!」

好久冇聽到他喊「喲嗬」了。

在高興得手舞足蹈的阿敦旁邊,渡良瀨的眼中再次燃起火焰熊熊。隻不過,這次好像還有除了鬥誌之外的東西也在燃燒。

「前輩……那位女性對前輩來說,真的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嗎?」

「那個,我對經濟方麵一竅不通,所以這方麵的專家……」

「經濟和經營的話,我在大學也是學過一些的!」

「據說她有MBA呢。」

「!?」

渡良瀨瞪大眼睛,無言以對。哦哦,MBA果然很厲害啊,竟然能讓渡良瀨如此畏懼。我還以為是跟珠算差不多的東西呢,真是抱歉。

「我、我也在想著要不要在30歲之前拿一個呢。前輩秘書的職位我是絕對不會讓的!」

「哎呀,能不能想個辦法讓她穿旗袍呢?我去唐吉訶德買來。呐,槍前輩,這可一定要舉辦歡迎會啊!」

部長辦公室變成了中學教室。

這要是被成本削減組的人看到了,鐵定會更加堅定他們「這群傢夥完蛋了……得趕緊炒掉……」的想法。

就在這時,再一次傳來了敲門聲。

中國美女終於要登場了啊。渡良瀨故作鎮定,阿敦則是雙目放光。

來者稍稍低了一下頭,才進入辦公室。

低頭並非是出於禮節,而是因為如果不把頭低下來,就會撞到門梁。當然並非是門小,而是這位的個頭實在太高。又高又壯,像職業摔角手,不,保鏢一樣的體格。一身漆黑的西裝——不是出席葬禮卻穿一身黑衣,隻有動畫裡大小姐的保鏢才這樣。

頭上冇有一根頭髮。不是禿了,而是剃成了光頭。圓圓的腦袋映著熒光燈的光輝,確實如滿月一般。

沉重得幾乎能聽到聲音的步伐緩緩走近。

渡良瀨不禁退後了一步,阿敦也怕了似地躲在我的背後。

高兩米有餘的漆黑巨人走到我的麵前,挺起強健的胸膛。

「初次見麵,我叫姚美月。」

……原來如此,被騙了。

看來是被室田先生擺了一道。他的確冇有說過姚美月是女性,而像滿月一樣美麗也不全是假話——腦袋確實如滿月一樣。

阿敦和渡良瀨大驚失色,蠟像般一動不動。阿敦甚至已經淚眼汪汪……話說你哭啥呀。有那麼傷心嗎?

中國巨漢露出無畏的笑容。

「看來讓各位受驚了。和想象中不一樣是嗎?」

他的聲音穩重深沉,讓人想起外國電影的譯配演員。

「那個,看你的名字,還以為是女性……」

彷彿早已習慣彆人這樣的反應,他流暢地開始了說明。

「在我的祖國,有通過占卜來起名字的習俗。因為占卜說如果是女孩就會帶來好運,男孩兒就會給家族帶來災難,所以我被賦予了美月這一女性化的名字。我引以為豪。」

「挺好的嘛,很有意境,而且很現代。」

「其實是相當於日本『幸子』這樣的命名方式。」

「……昭和時代啊。」

好了,關於名字的談論就到此為止吧。

「您就是槍羽銳二,被譽為『能乾的槍仔』『八王子的王牌』的先生嗎?」

「山中無虎,猴子稱王罷了。」

「您太謙虛了。從兼職到正式員工再到領班,如今已是部長之職,就像是一個農民成為了戰國大將。毫無疑問,您就是社畜們的英雄。」

初次見麵便如此恭維——好像不是。他有幾分觀察我的反應並以此為樂的戲虐態度。

「但是,有一個關於您的奇妙傳言。在成功挺過那個BigBang計劃後,您放棄了直營業務總部副部長的位子。這是真的嗎?」

「是真的。」

「為何?您不是為了實現自己的野心,才把米歇爾常務和百目鬼部長趕下馬的嗎?據說您手裡還握有社長的把柄呢。」

很明顯,他在向我挑釁。

看來他的套路就是通過此類話術激怒對方並觀察其應對。原來如此,怪不得在哪個部門都被疏遠。

「我並不想升職。」

「我覺得您在開玩笑。對於白領來說升職就是一切,不是嗎?」

「我冇開玩笑。升職到底哪點好?責任會增加,人情世故會變麻煩,工作也會變多。雖說收入也會變多,但是根本冇時間去花。我隻要能讓我和妹妹質樸地生活就足夠了。比起名譽和金錢,我更想有時間泡網咖看漫畫。」

「……原來如此。」

他用棒球手套一樣大的手摸了摸滿月光頭,繼續說道。

「我聽說部長您反對此次的裁員。這又是為什麼呢?如果您希望有閒暇,那麼老老實實按照銀行說的來不是很好嗎?」

「那是……」

我停下話頭,仔細的檢討自己的內心。

我,為什麼要反抗?

為什麼不惜與曾經的摯友為敵,也要和強大的銀行戰鬥?

「……那是因為,他們想要奪走。」

結論脫口而出。

「想要從我這裡奪走,奪走我的歸處和同伴。和那樣的人,我會奮戰到底。就算冇有結果,就算無法得救,隻要他們仗著手裡的權力想要剝奪的話,我會毫不留情地擊潰他們。社畜即便冇有人權,也有靈魂。」

無畏的中國人陷入了沉默。

厚厚的臉頰上不見了方纔無畏的笑容,站立的姿勢也擺正了些許。

「聽室田總部長說,您想將中心的財政交給我打理。這是真的嗎?」

「很遺憾我不擅長和數字打交道。這方麵的各種事務想全部交給你。」

聽到我的話,他的視線變得更銳利了。

「財政是中心運營的心臟喲。假如我背叛到銀行那邊了怎麼辦?我對八王子冇有應儘的道義。為了我自己出人頭地,比起幫助如臨深淵的客服中心,把對銀行有利的情報透露給它們討得歡心帶來的好處更大呢。」

他的話並非都是玩笑。

渡良瀨剛要說什麼,我伸手攔住她。

「你要是背叛,我們可就頭疼了。」

「這是顯然的。」

相貌不同尋常的男人大笑,寬闊的肩膀隨之晃動。

「即便這樣您也打算信任我嗎?信任並非旗袍美女的我?」

阿敦身體打了一個激靈。難道他聽到剛纔我們聊天的內容了?

「說實話,我不知道能不能信任你。我又冇有讀心術,第一次見麵哪能知道那麼多。但是,我想試著信任你。目前這已經足夠了。」

「為什麼想要信任我?」

「那是因為————」

我雙手撐在桌上探出身子,盯著他的臉。

「因為我們倆是『嚇人臉同盟』啊」

「……啥?」

他張開嘴巴,意外和驚訝在他的臉上各占了一半表情。

「就這個理由?」

「什麼叫『就這個』!」

我不由得用雙手猛拍桌子。

「我因為這個凶惡的眼神,至今不知吃了多少苦頭。明明什麼也冇做卻被所有班主任貼上『小混混』的標簽,參加聯誼被問『你為什麼這麼生氣』而被孤立,剛進公司那會兒甚至被說『好像在乾殺手』!不久前的同學聚會,女孩子看到我居然『呀!』的發出尖叫。她們可是我小學同學啊。你也有這樣的經曆吧!」

「嗯……剛纔就體驗了一次。」

渡良瀨和阿敦尷尬的移開了視線。冇錯!就是你倆剛纔那個態度。明明什麼都冇做卻把人嚇成那樣。你們知道這讓我們多傷心嗎!

「我可是被各個部門疏遠而遭到流放的人喲。」

「我理解的,因為我長得也嚇人!」

「我是中國人,不習慣日本的客套和體察。不管是上司還是誰,有話就會直說。這樣也沒關係嗎?」

「沒關係。因為長得嚇人啊!」

他半張的嘴巴已經大到可以看見板牙。搞什麼啊,還是很可愛的嘛。

看著他的表情,我突然想到。

「OK,你的綽號就叫『米奇【Mickey】』吧。」

「米奇?」

「你的名字美月,在日語裡的訓讀是『Mitsuki【みつき】』,所以叫『Mickey【ミッキー】』。容易讓人親近,很不錯吧。」

他將眼睛睜到極限盯著我,直到眼白裡浮現出血管。這大概是人看到不可能的事情時發生時露出的表情。看著他的臉,我這樣想到。

「…………已經定下來了嗎?」

「這兒的傢夥們綽號定得很快哦。」

我笑了笑。他似是放棄一般聳了聳肩。

「那麼,我的職位是?」

「『特派員』怎麼樣?」

在電視劇中很常見的「特派」一詞,我不是很懂它的意思,隻是讀起來很帥,所以想著有一天自己也能用上一回。當然並不是打算讓他穿泳褲或水手服。

美月(又稱米奇)再次撓起光禿禿的腦袋。

「米奇特派員啊。雖然我在各種各樣的企業和行業工作過,但如此特殊名稱的職位還是第一次見。」

「你住哪兒?」

「新宿的百人鎮。」

「是嗎,在東京啊。但是你要記住,在八王子這裡,不論發生什麼都不奇怪。因為這兒可是八王子。」

在這之後,向他交代了手續和事務上的一些細節事項。不過全部都是由渡良瀨進行說明,我隻是在一旁點點頭而已。

今天米奇為了處理殘留的交接事項,暫且回到六本木總部,明天開始正式到這邊工作。我在隔壁為他準備了一間辦公室,客服中心的預算、支出、維持、盈利、員工的費用及其他財務方麵事項將全部交由他把握和處理。

米奇剛要離開辦公室,突然又停下了腳步。

「聽說指揮成本削減組的人是那位劍野慎一,而且他還是您兒時的好友。」

「……嗯。」

「他的傳聞我也說過一些,據說是一位非常傑出的人才。不僅能力過人,還深得副行長的重用,連銀行內部都少有人能反抗他。他是花菱中央銀行名副其實的王牌。我覺得這個對手實在太糟糕了。」

「我也是這麼想的。」

八王子的王牌與大銀行的王牌。就像拿橡皮船去挑戰航空母艦一樣,根本算不上是一場比試。

看到我如此乾脆地承認,米奇先是愣了一瞬,繼而再次露出那無畏的笑容,說道。

「既然得到了這麼有趣的綽號,就讓我也略儘綿薄之力吧。不是為了升職,而是為了那個『嚇人臉同盟』。」

門關上之後,阿敦軟綿綿的癱坐在地上。

「太、太嚇人了……真是太嚇人了啊!被騙了!我的中國美女泡湯了!」

「那是你自己編出來的吧。」

在邊哭邊錘著地板的阿敦身旁,渡良瀨則是一幅嚴峻的表情。

「可以相信那個人嗎?雖然這麼說不太好,但是事先考慮一下他背叛之後的對策會不會更好些?」

「冇那個閒工夫了。」

眼前有銀行這個強敵,怎麼能夠自己先內訌。這是我請來的人才,如果不以百分百信任作為前提,就無法充分發揮出他的作用,而且這麼想首先就對他很失禮。如果真的背叛了,就隻能說明我冇有那個氣量。

我必須要考慮的,是另外的事情。

第二天早晨,我和渡良瀨、哈姆課長一起,再次前往六本木。

自從劍野在阿卡迪亞露麵以來,到今天正好過了一個月。為了聽取裁員的進展,包括八王子在內,仙台、名古屋、大阪、福岡等各地客服中心的人也被叫到了總部。

按理說聚集了這麼多人,會議室裡應該挺熱鬨的,但實際上氛圍卻是涼透了。特彆是來自地方的人們臉色一看就非常差,一直低頭盯著桌子上的資料,並時不時的瞥一眼對麵六本木的人們的臉色。

而後者也說不上有多好。平時明明一幅趾高氣揚的樣子,如今卻像極了排隊等在牙醫室外的患者。他們惶恐不安,不知道會被即將到來的銀行的人說些什麼。

高屋敷社長今天並不在場。

地溝鼠——根津財務部長坐在主座上。看來今天六本木一側的會議負責人是他。

十點鐘,會議即將開始的時候,花菱中央銀行的人來到了會議室。五個男人穿著西裝,衣領上彆著山茶花形狀的銀行職員工徽章。我一直覺得銀行員工是很高大上的,但從他們的表情舉止隻能感受到機械般的了無生氣。冇錯,簡直就像忠誠於上司的機器人一樣。

最後進來的俊美男子,是指揮他們的老大。

六本木的傢夥們一齊起立,向他低頭行禮。我們現場職工稍微慢一點,也跟著行禮。即便對方是自己的摯友,這個場合下也必須低頭欠身。這就是大人的世界。

接過部下遞來的話筒,劍野慎一用平穩的語調開始說話。

「今天請各個部門報告裁員進展。首先請現場組的福岡客服中心報告。」

「那、那個……在這之前,能讓我提個問題嗎?」

福岡客服中心的營業課長物部清誌(47歲)舉手起立。弱不驚風的體格和女孩子一樣白皙的皮膚為他贏得了「豆芽菜」這個綽號,但他工作上不出差錯,也頗有人望。我還記得他在我領班時期對我說過「趕快爭取升職,槍仔。如果你能為八王子的領導者,我們就有話語權了」這樣的話。

豆芽菜一邊顫抖著纖細的肩膀,一邊注視著劍野。

「關於裁員的近展狀況,三天前剛剛提交了報告書。這樣還不夠嗎」

「是的,完全不夠。」

劍野的話像一把尖刀直劈腦門,語氣中不見一絲妥協與讓步的餘地。

「到三月底把兼職人員裁掉三成。這是給福岡中心下達的指標。但你的報告裡連兩成都冇到。這樣的話根本不行。」

豆芽菜嘴角冒著唾沫反駁。

「從五月開始會進入繁忙期,而且一直持續,如果繼續裁人的話,我們將無法正常開展業務。況且,現在被炒魷魚的話,很多臨時工將無處可去。希望能把裁員量控製在百分之二十五。」

「那錢呢?」

「錢?」

「由於裁員達不到三成,所以會多出員工的勞務費。這些錢誰來給呢?我們銀行嗎?」

「可、可是,至今我們都是這麼運營的……」

「前幾日我剛說明過,照那樣下去是無法維持運營的。在這個節骨眼上如果不進行裁員,貴公司的業績一定會降低。」

劍野無視低頭陷入沉默的豆芽菜,環視六本木的人。

「如果無法執行我們提出的裁員計劃,本行也有相應的打算。除了停止融資以外,還會請貴公司立刻歸還已經借出去的錢。」

這時,根津部長站了起來。

「哎呀劍野先生,您請等一等。那怎麼行啊,還請高抬貴手。」

裝模做樣的說話方式又噁心又天真。好像和銀行關係很好似的……。實在不像是一個麵臨裁員危機的公司部長的態度。

另一方麵,劍野隻是冷麪以對。

「這個裁員計劃是為了貴公司提出的。如果說這是多管閒事,我們就隻有收手了。」

「哎呀您說的太對了,但是現場職工腦子太笨了轉不過彎來……喂,物部!」

真是精彩的變臉啊。對劍野諂媚的臉瞬間變成了滿麵怒容的般若,丟人地下垂的眼角一下子吊起來。他怒視著顫顫發抖的豆芽菜,說道。

「你想害阿卡迪亞倒閉嗎?」

「不、不敢,我絕對冇有這種想法。」

「可我隻能這麼認為啊。因為你是『原亞』,心裡根本冇有對阿卡迪亞的歸屬感吧?肯定在詛咒這家公司快點倒閉吧?」

「原亞」這個單詞,一下子將會議室的氛圍降到了冰點以下。六本木組的表情變得極為苦澀,現場的職工則受到沉重打擊一般垂下雙肩。哈姆太郎課長也前牙打顫,雙膝不停發抖。

不明真相的渡良瀨小聲問我。

「前輩,『原亞』是什麼啊?」

「原亞西亞海上保險公司的略稱。」

亞西亞海上保險公司是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中葉仍存在於國內的公司,因經營困難被阿卡迪亞吸收吞併,成為阿卡迪亞日本的母體之一。豆芽菜和我們的哈姆太郎都是曾屬於亞細亞海上、後轉到阿卡迪亞的「轉籍組」員工。包括正式職員在內,大部分特約員工和兼職工也都轉到了阿卡迪亞公司。因此,阿卡迪亞的業務現場部門保留了與外企相反的日本企業風氣。

有著外資企業風氣、照章辦事的六本木,與殘留有日本企業體製的營銷現場部門。

二者價值觀的差異、對人情重視程度的不同,至今產生了種種摩擦,是證明企業合併極其困難的絕佳實例。

「如果亞西亞海上進行了必要的裁員,不就能避免被收購了嗎?你們要在這裡重蹈覆轍嗎?啊?」

「這、這是兩碼事……」

「說什麼呢,我聽不見!!」

地溝鼠大模大樣地走近,找茬般用肩膀撞向豆芽菜。

「說大聲點啊,豆芽菜。你啞巴嗎?」

豆芽菜瑟瑟發抖,含混的說著什麼。他用顫抖的手在身旁的包裡摸索,從中取出了一摞信件。

「這是什麼?」

「這是兼職員工們的請願書。他們真的不想離開公司,想要繼續為阿卡迪亞工作。今天從博多來,是想把這個轉給……」

根津不耐煩地揮起右手,將那些信件打落到地板上。

「撿起來。」

根津狠狠瞪著豆芽菜的眼睛,腳踩在信件上。

刺啦、刺啦、刺啦。

錚亮的高級皮鞋踩踏著信封,與鋪著亞麻油氈的地板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音。

「快撿啊。不是寶貝兼職員工們的信嗎?快點撿起來啊,快。」

豆芽菜臉上那中年男性中罕見的圓潤雙眼裡,泛起了淚花。

慘白的臉上浮現出一抹決意,他彎下膝蓋,正要跪在地溝鼠的腳邊。

——無計可施了。

眼下很難站到豆芽菜的一邊。成本問題不是靠動之以情就能解決的。劍野否決豆芽菜,雖說不近人情,但作為銀行來說是正確的。

但,狐假虎威仗勢欺人的地溝鼠是絕對無法原諒的。

這傢夥的所作所為隻是欺淩、濫用職權。公司合併初期,內部曾盛行過「原亞西亞欺淩」,但是地溝鼠的腦子好像還停留在了那個時代。現在可是進入二十一世紀十多年了,緬懷曆史也要有個度。

我偷偷潛到地溝鼠的後麵,用力一頂他的膝蓋內側。這是我小學時代的得意招式,好久冇有用過了。

地溝鼠發出丟人的悲鳴聲,向前一個趔趄。

看到突然的暴行,銀行職員們目瞪口呆。這也難怪,現場部門的部長竟會對財務部長頂膝蓋,這在一般的企業是不可能看到的吧。隻有劍野一個人冇有驚訝,而是懷念地看著我。

我拾起沾滿腳印的那一摞信件,撣去灰塵,遞給豆芽菜。

「物部先生,這些還是稍後再拿出來吧。」

「……槍羽……」

「曉之以情隻對心裡有情的人才管用。這個場合應該用另一種語言來訴說。」

地溝鼠站起身,用渾濁的眼睛瞪向我。

「槍羽,你這個混蛋!」

劍野開口製止了即將發飆的地溝鼠。

「根津部長,請坐回席位。我有話要問槍羽部長。」

會場變得安靜了。仙鶴一啼,百鳥噤聲,莫過如此。銀行職員們端正坐姿,阿卡迪亞的員工們也為之顫抖。在這個會場裡,冇有可以反抗劍野的人。

「槍羽部長。請問八王子中心的裁員進展如何?」

「進展為零。」

銀行職員端正的眉毛略一抽動。六本木組發出咂舌,現場職工也是一臉慘白的看著我。

「零是什麼意思?」

「目前除去主動辭職的以外,由我們裁掉的正式和兼職員工一個也冇有。所以進展為零。」

「我可以理解為,八王子中心不認可裁員計劃嗎?」

「目前正在詳查。我正在與全部職員進行麵談,傾聽他們的想法。」

地溝鼠聽不下去了,咂嘴怒喝。

「照你這麼搞太慢了!不是說了三月底結束的嗎!」

「冇錯。還有兩個月,冇必要那麼急吧。」

「你是說這兩個月裡能想出什麼好主意嗎!?」

「這一點也在詳查。」

銀行職員那裡傳來焦躁的呻吟聲。

當然,我不認為這樣的說辭能湊效。這隻是為了挺過眼下而采取的叉開話題策略。現在不惜如此,也必須要爭取到時間。

「你這太不像話了,槍羽部長。」

劍野平淡地說。

「如果你無法開口,那隻有我親自前往了。」

「此話怎講?」

「字麵意思。和之前說的一樣,我明天會前往八王子中心,直接向全部職員傳達指令。」

我再一次審視劍野的表情。他一如既往的穩重笑容裡,混雜著一絲尖銳。

「哦哦,這真是好極了啊,劍野先生!」

地溝鼠立刻拍起馬匹,禁不住指著我發出嘻嘻的笑聲。

「終於到你遭報應的時候了,槍羽。我很期待在你的主場,看你當著全體部下的麵給我們下跪的樣子哦。」

我全神貫注地同劍野對視,冇工夫搭理小嘍囉。不,不管對方是社長還是CEO,我也會無視掉的吧。

終於,該來的還是來了。

我要與劍野,直接對決。

傍晚五點,是早班的員工下班的時間。

早班是從上午九點到下午五點,晚班是從下午一點到晚上九點。這是八王子中心通用的排班。其他還有「上午短班(上午九點到下午一點)」和「夜間短班(晚五點到晚九點)」。前者大多是家庭主婦,後者則是以兼職大學生為主。

會議室裡集結了幾乎所有結束早班的兼職員工們,熙熙攘攘。

上次聚集這麼多人還是我就任新部長致辭的時候。隻不過,他們此時的表情比那時還要悲壯。

這是情有可原的。

畢竟要炒掉他們的本人特意過來講話,怎麼能不關心。就算討厭也得過來聽一聽。

我坐在前排正中央的位置。右邊坐著的是渡良瀨,她的態度和表情好像在說「我會一直在您身旁」。她的好意真是讓人既高興又無可奈何。

「劍野審查官究竟會說些什麼呢?」

「誰知道啊……」

在大會議室前方的白板前,劍野的部下正在調整麥克風和設置PC。看他們麻利的動作,可窺見上司的優秀。這些大銀行的職員們比劍野還要年長,劍野卻已深得他們的認可。

「右邊有人嗎?」

權田公太郎課長走過來,坐在了渡良瀨的右邊。他無力的垂著頭,從皸裂的唇間歎出一口窩囊氣,看起來比以往更加疲勞。

「其實,裁員這件事被我家那位發現了。」

「被您的夫人嗎?」

「嗯……。雖說目前兩個女兒還不知道,但早晚也會漏餡的……至少在小女兒考完試之前,必須要想辦法瞞住。」

我用儘量開朗的口氣說。

「還不確定一定會裁員。現在就好好振作,爭取可以不用對令媛說謊吧。」

課長並冇有回答我,那灰心喪氣的側臉瀰漫著悲壯感,由此也可見會場內氛圍之沉重。

為了打破尷尬的氛圍,我轉而問向渡良瀨。

「對了,新橫濱呢?」

「剛剛出去了,說是『要去印度修行♠』……」

「烏龍派出所啊。」{校注:《烏龍派出所》為秋本治所作漫畫,從1976年到2016年於《少年Jump》上連載。去印度修行的故事出現在單行本第172卷}

哎,真是個自由的傢夥。有時我也挺羨慕他的,但不想成為他那樣的人。

「哎呀哎呀,各位都來了啊。」

今天依舊窮開心的阿敦過來了,跟在他後麵的是川島寺。

阿敦坐在了課長的旁邊,但是川島寺坐到了他的後麵。

「怎麼了,川島寺。阿敦的旁邊也能坐啊。」

「啊……嗯。」

她含糊的回答了,但並冇有移到前麵。

環顧四周可以看到,由於同部門的人習慣坐到一起,座位自然地被分成了若乾區域。我們所在的窗邊是營業組,營業組後麵是事故調查部。靠牆側的前麵是改簽組,後麵則是財務組。

不論哪個組,坐在前麵的都是課長、領班和正式員工,兼職則坐在他們後麵。

川島寺也是遵守了這個不成文的規定——不坐在正式員工的旁邊,或者說不能坐。

「這種事情,真是看不慣啊……」

看著撓頭的我,渡良瀨問道。

「有什麼惹您不愉快了嗎?」

「我想起了初中時最討厭的英語老師。那傢夥在自己課上,讓學生按成績排名換座位。我英語不好,結果總是坐在最後麵。」

後輩露出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安慰道「您節哀……」。感覺意思略微有點偏差,不過成績差是我自己的責任,賴不了彆人。

會場裡的人越來越多,場內的氣氛反而愈發安靜。好像每增加一個人,就將氛圍加重一分。為什麼把我們叫過來?稍微想一想,就不可能覺得輕鬆。不論是正式職員還是兼職人員,都是一臉愁雲。

各部門的課長們此時又如何呢?

我若無其事般環顧四周。

改簽組、財務組、事故調查部的課長們臉上並冇有表現出對裁員的恐懼。他們緊抿嘴唇,隔岸觀火般看著忙前忙後的銀行職員們。

我還冇和他們麵談過。他們總是藉口很忙而再三推遲麵談。很明顯,他們不服我的領導。

與無精打采的營業課長哈姆太郎相比,這三位課長四仰八叉的坐在椅子上,使喚兼職的女孩子去買飲料,一副「我很了不起」的模樣。

他們有點「遲鈍」,或者說「安心」。

——我真的會被炒魷魚?

——我可是課長啊,部門裡最了不起的人,怎麼可能?

——隻把最底下的兼職和一般員工裁掉就會結束的吧?

改簽組課長在本中心年齡最大58歲。財務組課長是55歲,事故調查部的經理是57歲。他們都比哈姆太郎年長,在我出生之前就是白領了,也積累了一些實績。

所以,他們冇有危機感。

持續了三十年以上的生活,不可能突然的、毫無理由的結束。正因為他們是被公司養熟的家畜——「社畜」,才無法察覺到危機。明明肉食動物的「獠牙」,已近在眼前……。

「那麼,我們開始吧。」

劍野的聲音傳遍會場,雖然低沉卻很有穿透力,而且有一絲甜蜜,一下子抓住了女性兼職員工們的耳朵和視線。其中,以剛纔一直指點著銀行職員工暗暗說壞話的財務組大媽軍團尤為露骨,在劍野登場的瞬間眼冒桃花,癡癡地半張著嘴。果然帥哥的魅力無以抵擋。

「我是花菱中央銀行審查部門劍野慎一。我們受阿卡迪亞總部委托,著手貴公司業務的精簡,隨之將計劃精簡八王子客服中心,直至其關閉。此次舉行會議,是希望得到大家的理解和配合。」

劍野淡淡的敘述。由於早有耳聞,事到如今也無人覺得震驚。

「具體來說,我們會設置提前自願退休製度,並從正式員工中選取應征者。這個製度的實行分為前期、中期、後期三個階段,前期的截止日期是三月底。」

「提問!所謂提前自願退休製度,具體是怎樣的呢?」

舉手提問的是阿敦。即便在這樣的場合,他也不怯場。這種性格,不,應該說才能,是非常難得的。如果團隊裡這樣的人一個都冇有,可就不好辦了。

劍野微笑著略一頷首,然後開始說明。

「一般來說,在規定的年限之前,由於個人原因退休的話,退休金會大幅降低。比如說,假設連續工作四十年後,能得到兩千萬日元的退休金。如果隻乾了二十年就退休了,您覺得會怎麼樣?」

阿敦撓了撓頭回答。

「由於工作時間隻是一半,所以退休金也是一半,一千萬吧?」

「不,比這個還要少一半。隻有五百萬。」

阿敦驚訝地直眨眼睛,盯著劍野。

「隻有四分之一?明明工作時間隻短了一半?」

「這還算是好的了。畢竟有的公司如果是個人原因退休,是一分錢都不會掏的。」

劍野說的冇錯。倒不如說,如果以大眾標準來衡量,阿卡迪亞保險算是很良心的了。我們這裡是隻要最低乾滿二十年,即便因為個人原因退休,也能拿到退休金。

「可這次不是因為個人原因,而是公司單方麵的原因要我們走吧?這種情況下怎麼算?」

「冇錯,所以我們設定了一些救濟措施。」

「救濟?」

「繼續用剛纔的例子來說。對於連續乾了二十年的職員,我們會支付一千萬日元的退休金,未結算的帶薪休假將另外折算成工資支付。離職後一年以內,利用再就業服務中心所產生的費用也由公司負擔。」

「我成為正式員工纔剛滿兩年,這樣也能拿到錢嗎?」

「連續工作時間未滿三年,原本公司是一分錢都不會出的。但,如果使用這次的製度,公司會提供再就業期間所需的最低生活費。」

阿敦再一次眨了眨眼。

「聽起來條件相當好呢……」

「您可以理解為,這是公司對於至今為止儘職的員工們最大限度的誠意。」

劍野嫣然一笑,兩側臉頰的肌肉明顯拉開,充滿虛情假意。

直覺告訴我,這裡麵一定還有文章。

因為,阿劍他……小時候,從冇有這樣笑過。

「隻不過,這是前期纔有的條件。到了中期、後期,越往後條件會越差,即支付的錢會越少。」

「要辭職的話越早越好,是這個意思嗎?」

「胡桃先生,您的理解真快。就是這個意思。」

劍野再次嫣然一笑。他剛纔十分自然地叫出了阿敦的名字,怕是已經完全掌握了八王子中心員工們的長相和名字了吧。

在阿敦如釋重負地坐下之後,劍野再一次環視全員。

「如上所述,我們會與符合該製度的員工們逐個溝通,屆時請各位好好考慮清楚。是一直待在這個公司明智,還是活用至今為止的經驗挑戰新的世界更明智。」

那些話聽上去很美好。

再加上劍野的美聲之力,連我都要被說服了。

會場的氛圍也逐漸有起色。方纔的敵意收斂起來,大家的表情變得緩和。

但是……

「我可以提問嗎?」

看到舉手的我,劍野報以微笑。這又是與之前不同的另一種微笑。非要用語言來描述的話,就是「你果然想反抗我」的意思。

「槍羽部長請說。」

「由您來決定裁員對象不太合理吧。這個客服中心的人事權應該是在我手裡。您擅自這樣做,我會很難辦。」

劍野平靜地搖了搖頭。

「那是因為您至今未提交裁員名單。所以我們纔會特意來到這裡,不是嗎?」

我也搖了搖頭,沉聲道。

「我已經說明過,目前正在檢討裁員的必要性。您從剛纔開始就一直在說這些聽起來很美好的事情,但說到底還是想剝奪我們的工作。您如此武斷行事,顯然是不合適的。」

坐在講台邊上的根津部長立刻瞪起了眼。

「槍羽,你這混蛋!怎麼跟劍野先生說話呢!」

劍野伸手製止了地溝鼠的追責,並說道。

「您的擔心是冇有必要的。因為槍羽部長您並不是裁員對象。」

「……你說什麼?」

劍野依舊微笑著。

「您會被調到生命保險部門位於印度德裡的子公司。我建議您趁早開始學英語和印度語。」

「……」

阿劍這傢夥,知道我英語不好還故意這樣說……。

就算知道不會被炒魷魚,我也高興不起來。在我的未來規劃中冇有出國這一項。我最喜歡日本,日本最好了,打死也不想離開日本。非要去印度的話,就把正好出去修行的那個劉海笨蛋踢過去吧。

「槍羽銳二和渡良瀨綾,你們兩位並不在我們的裁員名單中。由於渡良瀨女士是被錄用為綜合職務,應該會順利地去六本木吧。」

周圍的視線都集中到我和渡良瀨身上,像無數光束一樣,卻並非帶著善意。

打個比方來說,就像是在吃人的野獸肆虐的熱帶草原裡,被丟棄的人們望著安全地坐在巴士裡的兩人。「為什麼隻有你們兩個?」「我們要被吃掉,而你們卻能得救,這是為什麼?」麵對如此目光還能保持平常心的人很少,連「冰山美人」渡良瀨也發怵地低著頭。

不出所料,在這之中渴望成為正式員工的一群人——即以川島寺為首的兼職員工們的目光尤為嚴厲。

劍野的圖謀是離間我和同伴。

渡良瀨也被分到與我一隊,應該不是特意計劃的,但是依舊對我不利。不管事實如何,肯定有人會覺得我帶著年輕美女逃到了安全圈裡,而不管他人死活。

這樣下去的話,劍野的企圖就會得逞,我會被孤立。

到時候,就算我如何呐喊「我是你們的同伴」,隻要員工們說「你又不會被炒魷魚」我就百口莫辯了。

「等、等一下!」

叫出聲來的是改簽組的課長小清水孝治。他穿著藏青色西裝,後頭部是整齊的白髮,經常噴著名牌香水,顯得很時髦。雖然自以為是魅力十足的中年男子,但球球則不屑地評價為「在工作場所噴香水到底是怎麼想的?明明我們女人都冇有噴」。除此之外冇有很出名的惡評。算不上很有才能,作為上司卻也還說得過去。

本來努力維持從容紳士這一評價的小清水課長,此時卻顫抖著額頭的皺紋,盯著劍野問道。

「我們呢?我們這些課長會怎麼樣?」

「您說『我們』——?」

劍野忽然眯起眼睛。

方纔還是春風和煦,轉瞬間便是寒風徹骨。麵對如此急劇的變化,小清水課長不由得往後退去,椅子摩擦地板發出尖銳聲響。

根津部長和銀行職員們的臉色也變了。有的互相交換目光,有的深嚥了一口唾沫,明顯緊張了起來。

劍野的表情裡,有某種能夠讓部下感到畏懼的東西,甚至讓遠遠年長於他的小清水和根津都不得不臣服。

「各位課長可是這次裁員的主要對象哦?畢竟您們是最冇用的一群人啊。」

從他那好看的唇間發出的,是冰冷的聲音——綽號成本殺手【cost

killer】的「殺手」發出的宣言。

劍野命部下分發資料。四名課長和我拿到了厚達五張A4紙的Excel表格。

「為了此次成本削減,我們花菱中央銀行調查了阿卡迪亞損保部門過去十年內整體的毛利情況,然後按照各客服中心每個崗位的總人數進行分攤,算出每個崗位的平均毛利進行比較。對於阿卡迪亞的食品部門、醫療部門、福祉部門和娛樂部門,我們也進行了同樣的計算。結果顯示——」

「損保業務是我們公司的旗艦業務!營業額絕對是最高的!」

小清水怒喝。劍野無視打斷,繼續說。

「以營業額來說,損保業務確實是最高。但是,如果扣除了設施費、勞務費、廣告費等各種經費後,就不賠不賺了。」

「……」

「一句話說就是『性價比太低』。小清水課長,您光顧著追求眼前的營業額,但到底能夠幫公司掙多少錢,您根本冇有想過不是嗎?我斷定您們為『最冇用的一群人』的理由,現在明白了嗎?」

劍野用教導小孩子似的平穩的語氣對臉色煞白的小清水說。

「假如公司維持現狀經營,完全不進行裁員,要達到多少營業額才行,請看報告的第三頁。」

四名課長依言翻頁。我也跟著翻過去看。

報告中顯示的諸多營業數額,以現有製度無法達到。如果真的想要達到,必須一直維持Big

Bang計劃時的體製,而那是不可能的。

「怎麼樣?小清水課長,您能夠完成這個營業額嗎?」

「…………不,不可能的。」

劍野俯視著垂下頭的小清水,點了點頭。

「改簽組課長小清水,財務組課長弓削,事故調查部經理中村,以及營業組課長權田。將由你們來對這些『浪費』和『損失』負責。冇有問題吧?」

小清水垂著肩膀,無意抬頭。在部下麵前,被比自己小二十多歲的毛頭小子駁倒了——已瀟灑男子自居的他,在這個瞬間,被粉碎了尊嚴。

其他的課長也是一樣,冇有一人敢看劍野的眼睛。他們盯著桌子,彷彿在祈禱著自己不要成為被攻擊的對象。

「那個……」

響起了一個微弱的、很容易漏掉的聲音。

發出這聲蚊子叫的,是權田公太郎。

「可以允許我提一個問題嗎?」

「請,權田課長。」

聽到劍野催促,哈姆太郎怯生生地站起來。

「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不遵從裁員勸告,會怎麼樣?」

課長細弱的聲音,似乎觸到了根津部長的逆鱗。

「什麼?權田!都給你這麼好的條件了,你又被烙上浪費和無能的標簽,還打算留在阿卡迪亞嗎?你心裡就冇有一點自尊嗎!」

哈姆太郎可憐地縮成一團,彷彿要當場下跪似的不停點頭哈腰:「不、絕對不是這個意思!」

劍野冇有理睬根津的憤怒或是哈姆太郎的卑微,隻是平靜地說。

「首先,不論您辭職還是不辭職,八王子中心都會被關閉,您的工作崗位本身將不複存在。」

「…………」

「如您所知,指名解雇是違法的。一旦成為正式職員,就無法輕易被公司開除。可是公司已經不再需要你了。這兩者的矛盾會產生什麼,您知道嗎?」

劍野稍稍停下話語,注視著哈姆太郎完全陷入膽怯的眼睛。他的視線絕非是在恐嚇,而是蘊含著某種真實。

「是地獄般的生活。恐怕,您是無法承受的。人類還冇有堅強到可以一直生活在一個不被需要的地方。不論是在阿卡迪亞,還是在大銀行……」

會場的所有人都將他的話理解為「連大銀行花菱中央也不例外」了吧。肯定覺得這是說服哈姆太郎的一環。

但是,我大概能明白。

劍野在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腦海中浮現的是某個曾隸屬於花菱中央銀行的職員。

「如果一定要留在這個公司,恐怕會被調職到彆的部門,可能性最大的應該是食品和看護。當然,經驗肯定為零,所以要從一般職員重新做起,薪水和獎金也會變得和新人職員一樣吧。我記得權田課長您家裡有兩個孩子,各自在準備高考和中考。恕我直言,一般職員的薪水恐怕不夠用吧。」

哈姆太郎呆呆地看著劍野,充血的眼中滲出一層淚水,靜靜地劃過臉頰。

「——我要說的就這麼多。」

劍野鄭重的行了一禮,然後走下講壇。

八王子這邊被駁辯得體無完膚,冇有一個人說話,隻能聽到擤鼻子和乾咳的聲音。沉默重重的壓在大家的肩上,連抬頭都無法做到。

我勉強還在撐著腦袋看向前方。

但是,不論如何絞儘腦汁,都想不到可以支援哈姆課長們的論點。劍野的話語雖然不近人情,但並不是出自私慾,所以冇有破綻。這是他與米歇爾或百鬼目等俗人們的根本區彆,也是他被稱為傑出人才的原因。

「劍野先生,您辛苦了!」

根津當即遞上飲料。但是劍野冇有接過來,而是給部下發出指示。明明宣判了殘酷的死刑,他的表情卻不見有任何變化。被稱為「成本殺手」的他,至今已經看了太多這樣的場麵了吧。下跪,嚎啕大哭,翻臉……麵對裁員的危機,人會不擇手段,而劍野將它們全部粉碎了。

「請等一下!」

這樣大聲說著站起來的,是川島寺尚美。

「還有關鍵的問題冇有問!我們會怎麼樣?」

這句話雖然是對劍野說的,但他隻是稍稍一瞥川島寺,便離開了會議室。從一開始,他就冇打算與我們討論這個問題,隻是來通知「無可爭議的事實」罷了。通知結束了,身為大忙人的他冇有理由繼續待在這裡。

根津代替劍野登上講壇,他的表情上飄蕩著一抹嗜虐的笑容。

「劍野審查長很忙的。那邊那個,你到底想問什麼?」

川島寺用堅定的表情問道。

「正式員工們的處置已經知道了,但是我們兼職職工呢?會被解雇嗎?條件又怎麼樣呢?」

「你說條件?」

根津咧起嘴角,露出巨大的齙牙,用舌頭添一圈嘴唇,就像老鼠看著眼前的獵物添嘴一樣。這也是他地溝鼠這一綽號的由來。

「兼職員工冇有什麼條件。如果你們說的是失業保險,請到市政府去問而不是本公司。」

「不,我的意思是公司在解雇我們的時候,能不能也實行和正式員工一樣的救濟措施呢?」

根津彷彿嘲諷般大笑起來。

「當然不能啦。畢竟,你們是『非正式』啊。並不是阿卡迪亞正式的一員。這點都不明白嗎?」

川島寺堅強地忍住動搖的內心,冇有表現在臉上。

但是,在離她很近的我這個角度才能看到,她的手緊緊握成拳頭。

地溝鼠不以為意的嗤笑了川島寺,然後環視全體兼職員工。

「對你們的處置很簡單,那就是『不續簽合同』。你們也知道,我公司每四個月續簽一次合同。如果判斷不再需要某個員工了,則到期解除合同,用這種方法一步步削減人數。很簡單吧?當然,在那之前主動辭職也可以喲。」

會場內冇有反應。

當然,不是因為接受了纔不說話,而是因為無以反對才保持沉默。公司不把兼職員工當作正式員工,就是為了方便此時,這個道理他們也很清楚。

「就這一個問題?冇彆的了?嗯?」

「……冇有、了……」

川島寺的聲音在最後的最後還是顫抖了。對代表兼職員工勇敢挺身的她,根津做出了最垃圾的回答。

這時,一名銀行職員工走近根津,遞過去一份像是資料的東西。

「哦,你叫川島寺?嗬,原來你參加過兩次轉正考試啊。」

「……是的。」

「但是因能力不夠冇有合格。哎呀,考兩次都冇考上,這隻能說明你自己太冇用吧?」

川島寺的眼中湧出淚水。見此,根津慌張了起來——假裝慌了起來。

「哎呀哎呀哎呀,抱歉抱歉,真是太抱歉了。我的說法不恰當,我換種說法好了。這說明,你的努力,還不夠!自己不夠努力,就不能怪彆人了吧。哎,冇辦法啊!」

銀行職員們不禁笑出聲來。雖然有一半是在笑根津那拙劣的演技,但那無心的笑聲沉重地打擊了川島寺的內心。

看著茫然地站著淚流不止的川島寺,渡良瀨遞出手帕。然而川島寺並冇有接過,隻是雙手捂臉,不停地哭泣。

冇錯。

安慰隻會適得其反啊,渡良瀨。

身為正式員工的我們不論如何安慰她都冇用,隻會更加傷害她的自尊,讓她更淒慘而已。所以,你做錯了。

正確的做法,應該是這樣。

「把話收回去,地溝鼠。」

我叫住準備從講壇上下來的齙牙混蛋。

「嗯?你說誰呀?」

地溝鼠笑嘻嘻的歪頭表示疑惑,但是他哆嗦著的肩膀暴露了他知道被叫的是自己。臉皮真厚。

「我叫您收回對川島寺說的過分的話。」

「過分的話?我怎麼不記得啊。我隻是實話實說了而已。」

我盯著地溝鼠渾濁的眼睛。

「那我也實話實說好了。阿卡迪亞所說的轉正考覈隻是徒有其表,實際上是把兼職員工養到不用為止罷了。」

兼職員工們「咦」地愣住了,彷彿遇到了晴天霹靂。

根津繼續搖頭裝蒜道。

「你說的東西我聽不懂啊。槍羽,你是不是搞錯了?」

「搞錯的是您吧。之前也說過了,這箇中心的人事權在我手裡。解雇?不續簽合同?請不要擅做主張。這關乎到現場職工的士氣。難道說您的目的是讓現場職工陷入混亂,從而降低我們公司的業績,輸給全球社嗎?那我就這樣跟社長彙報好了。」

「……喂,槍仔,你少蹬鼻子上臉。」

地溝鼠大搖大擺的走來湊到臉前。頓時,我聞到一股下水道般的口臭味。

「我不管你是不是社長身邊的大紅人,但是彆以為跟大銀行作對還能活著。區區一個賣保險的,能耐個啥?」

「您說我是『區區一個賣保險的』,是嗎?」

這句話徹底剝去了他虛假的麵容。告訴你,所謂不打自招就是指這個,俗人。

「剛纔您說兼職員工是

『非正規』『不是正式職員』。但是,您自己又如何呢?您剛纔說得好像自己不是保險業者一樣。您到底是銀行職員呢,還是保險業者呢?」

根津的臉一下漲紅了。他冇有盯著我看,而是望向劍野的那些部下們。

因為他在意他們的看法。

根津其實想說「我是銀行職員」。他恐怕也深信著自己仍是一名銀行職員。地溝鼠的自尊主要在那個身為大銀行銀行職員的自己身上,尤其是此時當著曾經同事們的麵就更加如此。現在的身份不過是臨時的,真正想的是在這次裁員計劃中展現實績,迴歸銀行。

「我不是阿卡迪亞的一員」纔是他的真心話。這冇什麼,隻是他懷著這個想法卻仍然說兼職員工不是阿卡迪亞的一員,才形成了矛盾。他根本冇有批評非正式員工的資格。

「現、現在的我、我是……是銀行派來的,駐員……」

根津閃爍其詞。我大聲一喝。

「我在問您到底是哪一個。回答很簡單,非此即彼。你是『銀行職員』,還是『區區一個賣保險的』?回答我!!」

「……」

「如果你答不出來,就給我把話收回去!把對川島寺的輕蔑發言收回去!把傷害我同伴和部下的發言收回去,地溝鼠!」

川島寺此時已止住了淚。她瞪大眼睛,彷彿忘記了呼吸,全神貫注地看著我和地溝鼠的緊張交鋒。其他的員工也和她一樣,特彆是球球及改簽組的人們,看著我的眼神明顯變了。

地溝鼠假惺惺的歎了口氣,一副鬧彆扭的小孩子的模樣。他冇有看著我的眼睛,快速的說道。

「知道啦,知道啦。收回,收回總行了吧。」

「感受不到您的誠意呢。重新說一遍。」

地溝鼠一下子火冒三丈。

「槍仔,你彆欺人太甚!你不過是個小部長,知道老子是誰嗎?財務部長!」

「那又如何?」

「六本木的財務部長比八王子的部長更厲害!更厲害,知不知道!!老子叫你少給我頂嘴,聽到冇有!」

會議室陷入了沉默。

周圍一片漠然。銀行職員們也不再發笑,而是用夾雜著輕蔑和可憐的眼神,望著這位曾經的銀行職員。

「媽的,媽的,媽的,媽的……」

地溝鼠唾沫橫飛地低聲詛咒著,但終究是無可反駁了。銀行職員們也冇再搭理他,收拾東西準備離開。果不其然,地溝鼠並冇有被他們視作同伴。

這時,會議室裡進來一個人影。

他是一位體格瘦弱的老人,稍微有點駝背,顯得無精打采。但那張淺黑色的臉上,掛著滑頭鬼一般的瘮人笑容,讓觀者不寒而栗。

「到此為止吧,根津。感情用事的議論隻是浪費時間。」

那個男人——天道崇專務,拍了拍氣急敗壞的根津的後背。

「專、專務,為什麼您會移駕這邊?」

「我很想親眼看一看劍野君的手段,就從六本木沿著高速趕過來了,不過他好像已經走了啊。……托你的福,讓我看到了掃興的一幕。」

被天道冷冷地俯視,根津氣餒地低下了頭。其他的銀行職員們也深深垂首。天道專務原本也是花菱中央銀行的人,隻不過和根津不同,至今在銀行留有影響力。

然後,專務轉頭看向我。

「槍羽部長,我讚同你說的道理。」

「什麼?」

「中心的事情由中心管理。不是挺好的嗎。社長也是這麼說的。兼職員工的合同更新就由你全權負責,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隻不過——」

天道環視了在一旁的職員們,笑了笑。

「預算,也就是說勞務費的決定權,還是在財務部門手上。這一點可彆忘了。營業組規模的話我不知道,但如果是中心規模的錢款,可是很不好溝通的哦。你一個新任的部長,有這個能力嗎?」

「……原來如此,您是這個意思啊。」

滑頭鬼想說的其實就是——

勞務費會根據裁員計劃大幅度減少。冇了錢,還能留住現在這些人嗎?辦得到的話就試試吧。

也就是說,拿不出工錢來,就算我想雇也雇不起了。

「記住了,槍羽,這個仇我一定會報。」

比起地溝鼠恨恨地撂下的狠話,天道的話更能戳中我的弱點。

因為,現在的我,無力抵抗他指出的現實。

會議結束後,我決定和川島寺再麵談一次。

這次我讓渡良瀨也參加了。為了徹底解決問題,這麼做是必須的。

「嗯,川島寺,你來啦。」

進來之後,川島寺深深地低下頭,將苗條的身體彎成直角。鄭重的行禮足足持續了五秒鐘。

「槍羽部長,在談話之前,請允許我做一個了斷。」

「了斷?」

「我自己的一個了斷。」

川島寺將視線移到我旁邊的後輩臉上。

「渡良瀨小姐,我討厭你。」

二人之間的氣氛變得緊張起來。不論是聽著的渡良瀨,還是說著的川島寺,都緊緊地繃著肩膀。

「所以,我給你起了『冰山美人』的綽號,還在一部分員工之間說你的壞話。槍羽部長您應該察覺到了吧。」

「……嘛,算是吧。」

想要從兼職員工轉正並付出努力卻無法成功的川島寺,對應屆畢業卻被錄用為綜合職務的渡良瀨懷有敵意,我認為這是很正常的。

不過參照我的經驗來看,川島寺的這點「敵意」甚至稱得上可愛。曾經有女性員工對看不慣的同事進行過更加殘酷的欺淩,比如在休息室張貼「A和上司有姦情」這樣的匿名信、篡改報價數據製造投訴事件等非常卑鄙的做法。這是女性員工比率很高的客服中心無可救藥的醜陋一麵。

自從那一次渡良瀨代為解決川島寺受到的投訴事件以來,她對渡良瀨的態度好像改變了,甚至在棒球比賽中安慰了犯錯的渡良瀨。兩人的關係幾乎修複合好。

但是,因為這次裁員的事情,川島寺心中的積怨似乎再一次爆發了出來。

她想要真正做一個了斷。

渡良瀨的身子輕微的顫抖了一下,然後點頭示意川島寺繼續。

我還以為她會訴說怨恨和辛酸,意外的是川島寺開始講述起她的過去。

「我是大學肄業生。大一剛入學就迷戀上了社團裡一個無趣的男人,和他一起瘋玩,結果學分不夠,連續留了兩級……結果被親生父母斷絕關係,生活費和學費都斷掉了,才和男朋友分手,清醒過來。我悔得要死。因為自己的過錯,我永遠失去了『應屆畢業』這張金牌。」

在她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川島寺沉迷戀愛,荒廢了大學生活而葬送了未來。

我則是沉溺於理想,同樣失去了應屆畢業生的標牌。

「我大學的時候很懶惰,無憂無慮,無慾無求……所以,根津部長說我『努力不夠』,其實是完全正確的。」

渡良瀨低頭不語。

她大概也明白了,眼下不論怎樣的安慰都是冇有意義的。

「之後,我換了一個又一個工作。發傳單、甜甜圈店店員、交通協勤、快遞員,甚至連陪酒女和陪聊之類的都做過。冇有一份工作持續了半年以上,也從冇覺得工作很開心——直到來到阿卡迪亞。」

川島寺的臉上,浮現出帶有一絲悲傷的微笑。

「來到這裡,我才第一次覺得明白了『工作』是什麼。我不知道天職這種東西到底存不存在,但對我來說,保險這份工作就是如此。如果能成為這兒的正式員工該多好啊。所以,我決定洗心革麵,努力工作學習。進入公司的三年來,我覺得自己算是很努力了。……但,最終,我的『努力』根本稱不上『努力』。因為在渡良瀨小姐大學四年一直努力學習的時候,我卻沉溺於遊玩。這個差距不可能……不,是不可以輕易填補。」

川島寺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所以我妒恨你。我無可奈何地憎恨起渡良瀨綾,因為你擁有我再也無法擁有的東西。」

渡良瀨的臉色變白了。

她彷彿在看著川島寺——不是現在,而是曾經的她。渡良瀨綾正注視著川島寺尚美這名女性的過去。

勝者對敗者冇有什麼好說的。

我想,這是世間真實的一麵。

但是,如果勝者並不覺得自己是「勝者」,而敗者卻深信自己就是「敗者」的話,又會怎樣呢……?

川島寺重新看向我,帶著淚痣的眼中是準備接受最壞結果的覺悟。

「槍羽部長,請您判決。」

「判決?」

「您聽了我的坦白之後,還打算繼續雇傭我嗎?我今後說不定還會欺負比自己優秀的女性社員,是很危險的員工。」

我雙手交叉抵在桌上,向前探出身子。

「你是說,你想要辭職嗎?」

「辭不辭職無所謂了,這不是要裁員嗎?」

「不關我的事。那是銀行和六本木的安排,不是我八王子的安排。」

冷冷地說完,我又重複了一遍問題。

「你,要放棄你的『天職』嗎?」

川島寺彷彿放棄一切的臉上,出現了明顯的動搖。

見她默不作聲,我繼續說道。

「關於你的工作表現,有詳細的數據為證。營業成績組內排第十一,綜合成績排第九,雖說不差,但也說不上很卓越。不過——有個數據很讓人感興趣。某個項目上,你在組裡的排名是第一位。」

「您說我是第一?」

川島寺瞪圓了眼睛。

「什麼項目?」

「是我個人調查的項目,非要起個名字的話,就叫『頂班率』吧。你除了從不遲到缺勤以外,還經常代替那些因突然生病或有事而不得不請假的員工值班,而且次數是遙遙領先的。」

川島寺的臉上浮現出疑惑的表情。

「那是因為……能掙更多的錢啊。」

「畢業的同時離職的兼職學生們曾這樣說過,『因講座或考試不得不請假的時候,川島寺小姐欣然答應代班』『對學生兼職來說簡直像是女神一樣』。」

「……」

「我這個領班腦子笨,一直不明白你為什麼會這樣做,隻能認為是你剛纔說的那樣『能掙更多的錢』。……但今天,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麼你這麼照顧大學生。」

川島寺的臉頰染上了紅暈,成熟的麵容驟添幾分少女的韻味。

「這就是我對川島寺尚美的評價——優秀的人,優秀的保險銷售員。」

川島寺低下頭,微微顫抖著肩膀,儘力不讓我看到她的表情。

過了一會兒,渡良瀨開口說話。

聽到川島寺坦白,知道她妒恨著自己後,一般來說會感到憤怒或傷心。可是這個後輩,與其說憤怒和悲傷,不如說好像在困惑。

「我是覺得,那個……我不太明白。應該說,感覺是完全相反的。您說我很努力,但我隻知道學習,冇多少見識,連兼職都冇做過。所以,我覺得經驗豐富的川島寺小姐更加厲害……剛纔您說的那個『陪聊』的工作,我之前根本冇聽說過。覺得這樣的自己很丟人,也很可悲……」

嗯,論點完全錯開了啊。

平時頭頭是道的專屬秘書竟然這樣語無倫次,可真是少見。

「所以,要我說出內心的真實想法的話——我想繼續和川島寺小姐一起工作,想請您教我更多我不知道的東西。」

對啦,渡良瀨。你這樣說她就能明白了。

聽到渡良瀨的話,川島寺一下子抬起頭來。她的眼裡泛著淚光,但臉上卻綻開明朗的笑容。

「……我不想辭職……」

映入夕陽餘暉的部長辦公室裡,響起她從嗓中擠出的、同時也是發自內心的聲音。

「請讓我繼續在八王子中心,和大家一起工作……」

在川島寺離開之後,申請重新麵談的是球球。

但是進入辦公室的,並非隻有球球一個人。

「各、各位,這是要乾什麼呀!?」

去開門的渡良瀨急忙後退,發出幾近悲鳴的尖叫。

在球球之後蜂擁而入的,是女性員工群。粗略一數,大約有十五……不,接近二十人吧?估計是這個點在上班的改簽組全體員工都來到了這狹小的房間。

最前麵領頭的是二十九歲兒童藤井寺球緒。她眉頭緊鎖,穩穩地擋在辦公桌前,看樣子不像是來友好談判的。終於要罷工了嗎?還是說要暴動?認定我是無法改善事態的部長,而來一決高下的嗎?

「槍羽,問你一件事。」

她的聲音十分銳利,像是從投手區扔出阻止盜壘的牽製球一樣。

「剛纔會議的時候,你從地溝鼠手上庇護了那個叫川島寺的兼職員工吧。什麼原因?」

「因為她是我重要的部下,是珍貴的戰力。」

「是因為她是營業組的嗎?」

我剛要順勢點頭說「冇錯」,但停止了。

我現在已經不是營業組領班,而是八王子的部長。

在進行了之前的「全員麵談」後,我也充分意識到了——我不僅僅是營業組的領導,更是八王子全體員工的頭領。

所以,我這樣回答。

「既然成為了部長,這兒的所有職員都是我的部下。不會讓你們因為荒唐的理由被裁員的。」

「——放心了!」

球球緊迫的表情立刻變成了笑臉。

「改簽組裡有很多員工不信任你,覺得你突然升上部長,會偏向營業組而裁掉其他部門。但聽了那場辯論之後,大家改主意了。你也贏得了其他部門員工們的信賴。」

「……啊,嗯,那真是太好了。」

其實有點不好意思。

那個時候隻是單純看地溝鼠那傢夥來氣而動怒了,或許碰巧也道出了大家的心聲,但我不是刻意那麼做的。

順便一說,我的優秀秘書好像立即就誤解了,向我送來「不愧是前輩,真是深謀遠慮……」的飽含尊敬的目光。啊——,好想拉屎啊。

「至今為止苛刻地對待你,真是對不起。」

球球低下頭,一頭長髮也隨之垂下。

同時,她身後的二十餘名女性員工也一齊低下頭,像棒球隊一樣齊聲喊「對不起!」嘹亮的聲音迴響在部長室。

「改簽組全麵支援槍羽部長。我們什麼都聽你的,儘管差遣吧。」

「謝謝,全靠你們了。」

這個原棒球隊少女的支援,對於拉攏改簽組是不可或缺的。畢竟,比起改簽組的課長,她的人望可高多了。

「啊,不過沙樹那件事我可冇法幫你。」

聽到球球多餘的一句話,我身後的後輩瞪圓雙眼,其中燃起了初中女生之魂。

「岬小姐和前輩之間發生什麼了嗎?」

「好像吵架了。肯定是因為女性關係惹她生氣了,對吧,槍羽!」

「……那、那件事和工作沒關係……」

我設法岔開話題,但兩位女同誌的視線咄咄逼人。什麼呀,我到底做了什麼!

不管怎麼說——

這樣一來,與裁員小組戰鬥所需的最低資本,算是備齊了。

終於是將那個「主意」付諸實施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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