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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年前,江允知剛剛懷上江折雪。
不到兩個月的孕期,尚未顯懷。
江折雪的父親是一個民俗藝術家,成天在鄉野小鎮的各個角落蒐羅各種民間藝術品和民俗軼事。
他在做民間調查時得知一座鮮少人知的寺廟,於是決定和江允知一起探訪。
一是為了給自己的藝術創作積累素材,二是為了腹中的孩子祈福。
“剛好讓孩子去感受一下佛教的熏陶。”
男人靠著椅子後背,笑容灑脫隨意。
江允知挑了挑眉:“你想讓孩子出家?”
“這哪能呢?”男人說,“聽幾句和尚的胡扯也不算虧。”
他有些想抽菸,但考慮到懷孕的妻子自然不可能,於是把手伸向放在視窗的盆栽,折了一支開得不錯的梔子花。
他把花枝叼在嘴裡,想要模仿獻上玫瑰的倜儻公子哥,卻被江允知嫌棄推開。
男人便扯了一朵梔子花含在嘴裡,他吧咂品味了片刻,忽然說:“等我們的孩子出生後,就取名叫折花吧?”
看書的江允知抬起眼,正看到男人笑意盈盈地叼著一支梔子花。
她頓了頓,說:“聽著有些土。”
“那你取一個潮流的。”
江允知看著他吊兒郎當地靠在椅子上,嘴上的梔子花潔白如雪。
她說:“就叫折雪。”
男人一愣,隨後又笑起來。
他說:“你取的的確更好,配上江,聽著有“獨釣寒江雪”的意蘊。”
就在那一年,江折雪的父母拜訪了這座隱於深山的寺廟。
寺廟的住持是一位七老八十的老僧,臉上的皺紋快要趕上乾裂的土地,眼睛也蒼老模糊。
他擺了擺手,召自己的徒弟來招待兩位遠道而來的香客。
說是招待客人,實際上逮著送上門的肥羊狠狠宰一筆。
他的徒弟從層層疊疊的幕簾後走出,一身青色的長袍,神情冷淡。
他看著是四十出頭的中年人,目光沉鬱,不像出家人,反倒像……
江折雪的父親認認真真打量了他一番,
道:“您看著像我家一樓的鄰居。”
他身後,江允知不動聲色扯了扯他的衣服,示意他彆亂說話。
想要宰點錢的住持便嗬嗬笑著順著他的話說:“陌生人看著麵熟,這便是有緣了。”
聽了這話,男人便笑起來,隻有江允知知道他剛纔說的是什麼意思。
他們家一樓住著的是一個獨居老男人,前幾年剛從村裡搬出來,據說之前乾過幾年屠夫。
彆的不說,麵前這位中年僧人看著的確有一點讓人不舒服的感覺……
江允知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後者大概注意到他的目光,冷淡地抬眼看她。
“宗合,你來招待幾位施主吧。”老主持咳嗽著擺擺手,“我身體不大舒服,先回去了。”
被叫做宗合的僧人點頭說是。
他轉頭看向江允知他們,神情仍然是冷漠的:“請兩位施主跟我來。”
那便是二十年前的宗一合。
也是他給江允知抽出了那支命定的無字簽。
無字簽出時,宗一合冷淡的神情都有輕微的鬆動,眼中流露出訝異。
江折雪的父親格外稀罕地把那支簽來回翻看。
“挺好的,你想在簽上寫什麼都行,”他說,“就當是上上簽吧,上麵寫著無痛無傷無煩惱。”
這話逗得江允知笑起來。
看著麵前歡笑的年輕夫婦,宗一合慢慢把簽桶收起,連帶自己微微顫抖的手也藏在寬大的袖子下。
他聽見自己冷靜的聲音:“請問夫人的生日是否是七月七?”
江允知有些驚訝地看著他,隨後說:“是。”
是,就是她。
宗一合微不可見地舒了一口氣,甚至微微笑起來。
很久之前,他曾遠赴東洋求問自己的命數,在一個即將圓寂的老僧那裡得到幾句點撥。
那老僧帶著將死的麻木之氣,聲音輕如遊絲:“七月七之女,步步登階,以身化蓮。”
他那雙混濁模糊的眼睛定定地看著麵前的宗一合,張了張口,似乎還想再說什麼。
在說出下一句話之前,蒼老的僧人便斷了氣。
宗一合帶著那支從他那裡得來的無字簽回到深山中的寺廟,進行了日複一日的等待。
他等了太久,等到他幾乎絕望,以為自己的命運大概就是泯然在這座深山廟中。
直到他等來了剛剛懷上江折雪的江允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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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意思是,我爸把我獻給了佛陀?”
江折雪有些茫然。
“是的,”喬庭之說,“宗一合那傢夥可鬼得很,他忽悠著你爹給了你媽的生辰八字,搞了一堆神神鬼鬼的東西後,相當於你父母自願把腹中的孩子獻給佛陀。”
那時的宗一合還是法號為宗合的普通僧侶。
在見到江允知後,他自覺自己真的可以和那位圓寂僧人說的一樣步步登階。
不僅在宗教上,更要在凡世中成為高不可攀的存在。
他在一個夜晚用枕頭悶死了已經年近八十的老住持,作為唯一的弟子,他自然而然繼承了住持的職位。
之後的幾十年,他可謂苦心經營,甚至遠赴日本,在各宗教勢力間奔走周旋,後又成為北川家的僧侶。
他給自己的法號中加上了一個“一”,像是把過去切割分隔,又像是連續。
於是宗合就變成了宗一合,變成了北川家的宗先生。
“你爸大概以為這和認個乾爹乾媽差不多。”
喬庭之聳聳肩:“有人認樹當乾爹,有人認泉水當乾媽,你爸大概覺得你認佛陀當乾爹格外有排麵。”
的確有排麵,換成正常的寺廟,哪家住持都不會乾出這種事。
江折雪麻木地歎了口氣,終於明白喬庭之說她是內測玩家的意思。
敢情她還在她媽肚子裡就被預訂成倒黴蛋了?
這該找誰說理去?
江折雪仰起頭,感覺自己的人生就是一個巨大的意外:“所以就怪我媽生日是七月七唄?那傢夥逮著一個人就問人家生日,問三百六十五個,總能問到一個七月七。”
喬庭之卻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他說:“也許冥冥之中真的有所聯絡……你知道建造這座定佛寺的僧人是誰嗎?”
江折雪歪頭看他,微微皺起眉:“是誰?”
喬庭之微微一笑,目光卻望向她身後的佛像。
他說:“正是給宗一合無字簽的那個圓寂老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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