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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州，虞城

人間的早市總是這般熱鬨，人群從漸漸稀疏變得熙熙攘攘。一夜過去，破曉時分，有趕早市的小販推著板車慢慢走過。

小販佝僂著背，推著自己破舊的木板車，吆喝著與一個白衣青年差身而過，隻見車軲轆在青石板滾過，卻未見青年衣袂飄擺。

那白衣青年雖隻著一身樸素白衣，卻不掩那周身氣度，出塵若仙，不沾凡塵煙火。他手腕處戴著一串舍利子，手持念珠漫步在喧囂的街道，格格不入極了，卻冇有人注意到一般，隻顧著忙活手頭上的事。

“彆後不知君遠近，觸目淒涼多少悶。漸行漸遠漸無書，水闊魚沉何處問。漸行漸遠漸無書……”白衣青年若有所感，停在了鬨市一角，目光緊緊盯著那塊陰暗角落。

不遠處的勾欄小樓，咿咿呀呀傳來歌妓清婉脆嗓，間雜嘈嘈切切琵琶聲，珠玉落盤般叮咚詞句。

謝雨霖摁下心中翻湧的情感，快步走到那處。隻見一個衣衫襤褸的乞兒趴伏在地上。那孩子衣著襤褸單薄，絲絲縷縷都是破洞，身上傷痕累累，露出的和臉慘白成一個顏色的手腕瘦得根竹竿似的。若不是孩子還在□□，胸口還有起伏，隻怕和一灘爛肉冇有區彆。

謝雨霖臉色微變，似是冇看到乞兒身上肮臟的淤泥和血痕，輕輕將他抱在了懷裡，又伸手抓起一個瓷瓶，屈指一彈瓶身，就從裡頭震出一粒色澤飽滿的丹藥來，也不在乎這藥的價值，直接塞入小孩的口中。

丹藥初入喉，就見乞兒臉色立時變得紅潤，呼吸也變得平穩，身上的傷肉眼可見開始結痂脫落，露出新生白嫩的皮膚。小孩眼睫毛輕顫，看起來隨時要醒來了。

楚清宵的意識昏昏沉沉，隻能感覺自己的腰腹處有一陣火辣辣的刺痛，身上也有多處傷口，皮肉的苦痛像火一般燎燒著軀體。想要睜眼，身上卻冇有一絲力氣。

最後的記憶，是他正在渡飛昇的雷劫，難道是自己渡劫失敗了？楚清宵下意識覺得並非如此，他似乎忘記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心中泛起一股酸澀。

他壓下這異樣的感覺，接收這具身體的記憶。

他重生了。

耳旁縈繞的是走夫小販的吆喝聲，兼夾著客人唧唧噥噥爭吵的聲浪，還時不時傳來叫花子和地痞的叫罵聲。楚清宵已經知道自己重生在何時何地了，心中難免有些失落。

他本希望自己還能回到父母尚在時，倘若自己重生在兩年前，會不會就能改變之後發生的種種。

正當楚清宵微微出神時，感覺一陣帶著冷蓮清香的微風吹過，下一秒，他被抱進了一個微涼的懷抱，冷香撲鼻，幾乎把他淹冇。

一枚丹藥被塞進了口中，半邊麻木的身子和烈火灼燒般腹部的疼痛像被一陣初春冰涼的風拂過一般，消失不見。一雙手覆在了他的額頭，帶著清晨的微涼，秦蘇呼吸一滯，心臟陡然快了幾分，下意識睜開了雙眼。

首先印入眼的，是一縷烏黑柔順的髮絲輕輕垂在素白的衣袍前。那隻手的主人似乎發現他醒了，輕輕拿開了覆在他額上的手。

長而又長的窄巷內，人頭攢動，熙來攘往的景象似乎一瞬間都消失了，碗盞叮咚，吆聲大作也漸漸隱去。天地間隻剩下那一抹素潔的白，廣袖飄飛，還有那張清俊端莊的容顏，雙眉勻長，鳳眸吊梢，眉間是掩不住的清高傲然。

他凝望著他，眸中某些情緒翻騰，卻不捨的移開目光，看著眼前人朱唇一開一合，聲音彷彿是從遙遠的前世傳來，和留在腦海許多年的朦朧漸漸重合在了一起。

“從今往後，我會護你仙途坦蕩，喜樂無憂，楚清宵，你可願拜我為師？”

被刻意遺落在記憶中的，以為不會再回想起的種種，隨著謝雨霖伸出的手，像萬丈高山上的雪崩咆哮而下，轟然崩塌。過往一幕幕猶如雪花，紛紛揚揚拂麵而過。那一百多年的塵與雪，同著幾十年的悲歡離合，都在此刻交集——

記憶與前世重疊，也是此時此地的今天，小小的少年不知是因為不想風餐露宿，忍饑挨凍纔會伸出手，還是被仙人晃花了眼，勾了神魄。

“我……我願意的。”一個小小的少年伸出手，臟兮兮的臉上帶著侷促，他怯生生望了楚千一眼，小心翼翼握住了眼前美如工匠精雕細琢的白皙修長的手。

無數個日日夜夜，雪峰山巔的菩提樹下，日複一日念著冗長深奧經文的白衣仙人，每唸誦一段佛經，湖麵便開出一朵青蓮。

昏暗石室中，仙人麵無表情看著他，看著他忍受錐心刺骨之痛苦和修為儘廢的絕望不甘，眼中是一如往常的淡漠無情。

以及燭影飄搖中，重重放落的簾帷下，往日飄然出塵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跪在淩亂滑落的錦被上，在他身、下淚眼迷離的旖、旎景色。

那一年隆冬雪飄，血色染紅了天邊，魔修勾結鬼界，強行撕開了界壁裂縫打開了一條深淵通道。無數域外邪煞自裂縫中奔湧而出，浩浩蕩蕩撲向人界，猶如千軍萬馬掠地攻城，周遭的慘叫不絕於耳，血色染紅了天邊的地平線。

兩軍對峙前，魔氣纏身也未遮掩他的清冷孤傲，謝雨霖一襲白衣湛然勝雪，神色依舊淡然，未見魔修常有的邪佞之氣。

“謝雨霖，我爹孃，是你殺的嗎？”仗劍而立的年輕掌門，站在正道前方，死死盯著他，指骨因用力而微微發白。

“是我。”謝雨霖嗓音清冷，輕飄飄兩個字落在他的心頭，將過去幾十年的情分和堅持摔得支離破碎，襯得越發可笑。

他死死瞪著謝雨霖，心裡猝然生起一股惶然，一股暴虐，一股蛇一般流竄的不甘狠毒還有狂暴。

有一瞬間他忽然想暴起衝上前，扼住謝雨霖的脖子，褪去他臉上所有冰冷的偽裝，狠狠地撕咬他，質問他，向他索命，剖開他的心看看是否是鮮活的，跳動的。

師尊，若你心中有我，為何要幾次三番廢去他一身修為，讓他被卑鄙小人肆意欺辱。

為何要殺他父母，又麵不改色收他為徒，悉心教導，養虎為患。

為何要甘心墮魔，與天下正道背道而馳，毅然走向萬劫不複的深淵。

又為何要替我親下鬼界，死戰三天三夜，殺得惡鬼儘退，最後又杳無音信，再無蹤跡。

為何你既許諾喜樂無憂，又贈我累累傷痕，要我遍嘗人生苦楚，最後毫不留念恩斷義絕，轉身離開。

仙人有心，大概也是鐵石做的，纔會刀槍不入，心如冷泉，傷人至極，而又不自知。

回憶過去，如鏡花水月般，讓人辨不清真假。楚清宵再聽見這句話，隻覺得分外刺耳，卻又帶著可悲的無法拒絕的蠱惑。被壓抑在心底的憤怒和仇恨緩慢滋生，他拳頭握緊，笑了。

“我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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