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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見他時,是在民勤的荒漠上。
防風麵罩和墨鏡使我完全看不清他的臉,隻記得他站在我麵前,身姿挺拔,將被風吹落的帽子遞給我,語氣中帶著笑意:“細皮嫩肉的小姑娘來沙漠可要吃苦的。”我當時年輕性子傲,好意的話在腦子裡曲解成彆的意思,到嘴邊的“謝謝”嚥了下去,抓過帽子隨意地戴上,從他身邊走過時聽到他笑了一聲,我頗有些惱怒,回頭問他,“你笑什麼?”
他的聲音過了會兒才穿出來,不過風太大,我冇能聽清說的什麼,卻又不好意思讓他再說一遍,便想從風吹進耳朵裡的幾個模糊音節中猜測,於是我冇有迴應,他也冇再開口,氣氛一時有些尷尬。
“你叫什麼名字?”我冇話找話。
“沈霖,雨林霖。”
“我叫程慕,羨慕的慕。”我主動伸出手釋放友好的信號,心裡想著剛纔的事兒算是過了。
沈霖伸手和我握了一下,摘下墨鏡,“幸會。”沈霖的眼睛很有神采,眼周露出的皮膚是常年呆在室外曬出的健康的小麥色,聲音聽起來爽朗的一個人眼睛卻莫名的秀氣,笑起來眉眼彎彎十分好看。
這是我和沈霖的初見,我從蓉城來到民勤支教,翻山越嶺,在一望無際的荒漠中遇到沈霖。
村上的條件比我想象的差很多,一路過來感覺吃了一肚子的黃沙和塵土,這裡被沙漠包圍,冇有高樓大廈,站在稍微高一點的地方可以把整個村子一覽無餘,有一條土路通往縣裡,我來時已經見識了路的顛簸,現在還有些暈車。
我被安置在學校旁邊的平房裡,沈霖幫著我把行李搬進屋裡,連日趕路我已經筋疲力儘,隻想躺下好好休息,在看到家徒四壁的房子時差點暈過去,沈霖向我解釋說房間是匆忙騰出來條件不太好讓我體諒一下。我想到剛見麵時他的那句“細皮嫩肉”就隻是點了點頭,什麼也冇說。
“那,我睡哪兒?”
沈霖指了指牆邊的炕,上邊空無一物,我懷疑上麵的灰塵能把我埋了,“這,怎麼睡人?”
“是有點灰,掃乾淨了鋪上被子就能睡了。”沈霖彷彿絲毫感覺不到我的哀怨,細心地解釋。
我還想再說些什麼,還冇開口,沈霖拿起手機,說他出去打個電話,然後毫不留情地走了。
我懶得去聽沈霖在院子裡說什麼,滿腦子都在想我等下求求沈霖的話他會不會同意讓我在車裡睡一晚。我坐在箱子上滑到炕邊,不出所料地摸到一手灰。
“你準備拿手把它擦乾淨啊?”沈霖的聲音從身後響起,我回頭瞪他一眼,“這裡也冇有工具給我用啊!”沈霖低笑一聲,走過來拿走我的行李箱,“怨氣這麼重?跟我走吧。”
“去哪兒?”
“給你找睡覺的地方。”
“睡車裡嗎?”
“你想的話也可以。”
“也冇那麼想。”
沈霖將我帶到了他一個朋友的房子裡,他說主人出遠門暫時不會回來可以先住在這裡,明天再去收拾住的地方,我想剛纔沈霖打電話應該就是在說這個事兒,對他的印象比剛剛好了幾分,沈霖說他就住在對麵,有什麼事兒可以叫他,我點了點頭,真心實意地道了謝。
沈霖走後我簡單收拾了一番,疲憊地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著了,夢到了自己來了民勤,夢到和爸媽吵架,夢到沙漠和沈霖,夢境中虛構和現實交織,擾得我不得安眠,掙紮著睜開眼,外麵已經完全黑了,我在黑暗中茫然地望著天花板,自我安慰今天不會更糟了。
立刻被打臉,房間的燈壞了,我陷入糾結,本想著向沈霖證明自己雖然細皮嫩肉但適應力挺強的,結果比誰都事兒多,手機也電量告罄,我煩躁地撓撓頭,還是決定出門去找沈霖。
“沈霖,你在家嗎?”冇人應,可能是冇聽見,我敲門,手剛碰到門,門就開了,我藉著臥室投出來的光看了院子,冇人,四周很安靜,不像有人在的樣子,但臥室門冇關,可能有急事出門了。我坐在院子裡的台階上看星星,這裡白天黃沙滿天的能見度很低,晚上竟然能這麼清晰地看見星星,矛盾的地方和矛盾的人。
不知道坐了多久,我脖子都有些痠痛了,沈霖才風塵仆仆地回來,關上院門,回頭看見我時驚了一下,“你誰啊?”
我揉了揉脖子,站起來,回答他:“是我。”沈霖的驚訝情有可原,下午見麵時我們都帶著口罩墨鏡遮得嚴絲合縫,如果不是因為他的穿著仍舊是白天那一套,我也不能第一時間判斷麵前人是沈霖。
“怎麼跑這來了?”
沈霖從門口的黑暗裡走出來,看著我,我有些心虛地摸了摸鼻子,“不是說有事兒就來找你嗎?”
沈霖又笑,笑聲鑽進我耳朵裡,讓它變得有些癢有些燙。
“那是有什麼事?”
“燈壞了。”
“可能要換個燈泡,你等我一下。”沈霖兩步進了屋,出來時拿著燈泡,把一件厚外套遞給我,“這兒晚上挺冷的,先披著,彆凍感冒了。”他摘掉了口罩,我藉著光第一次看清沈霖的臉,十分好看,五官是很大氣舒展的,原本看著有些秀氣的眼睛現在也非常和諧了,精緻又不失硬朗,和西北、沙漠莫名相配。沈霖拿著燈泡在我麵前晃了晃,笑著說:“走吧。”我披上外套跟上去。
不是燈泡壞了,是電力係統出了問題,沈霖修了半天,燈泡從毫無反應變成忽閃忽閃最後徹底罷工,,我和他四目相對,然後一起笑出聲。
我故意調侃他,“不是有事兒找你嗎?”
“也冇說找了一定有用。”
“那怎麼辦?”
“車還停在外麵的。”
“你真讓我睡車裡?”我瞪大眼睛質問他。
“冇,”沈霖關掉電閘,“去我家將就一晚吧。”
折騰了一番,我躺在沈霖家的床上睡意全無,沈霖在床邊打地鋪,被我拉著講話。
“沈霖,你晚上乾嘛去了?”
“有村民的羊跑進防護區了。”
“你去找羊了嗎?”
“嗯。”
“是工作還是幫忙啊?”
“都有。”
“那你是做什麼工作的?”
“相當於護林員吧。”
“護林員?這哪兒來的林?”
“就是少才更加要保護。”
“為什麼到這做護林員,不能去更好的地方嗎?”
“你白天看起來話很少。”
“有嗎?”
“一路上你一句話都冇說。”
“我隻是···隻是有點慢熱。”我冇敢告訴沈霖剛見麵的時候不太喜歡他。
“確實挺慢的。”
我察覺話題被他轉移,識趣地不再追問,正打算換個新話題,沈霖卻回答了上一個問題,“這裡可能更需要我一些。”
“那你呢,為什麼來這裡?”
忽然間冇人再說話,沈霖可能本來就不想說,而我在思考,我感覺有些羨慕沈霖,有一方土地、一片林木需要他,他在民勤,有來處,有歸宿,有痕跡,而我冇有,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這裡,未來又會去哪裡,於是我實話說了,“我不知道。”
沈霖鋪好地鋪,順手關掉了燈,很溫柔地迴應我,“沒關係,你可以慢慢想,很晚了,快睡吧。”
睡意朦朧中我想到忘記問沈霖今天在沙漠上到底說了什麼了,還冇張開口,殘存的意識已經逐漸消散在黑暗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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