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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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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席子一丟,抬著魏淵走了一路的兩個長隨趕著撣了撣衣裳袖子。

一個啐道:“真是晦氣!早不死晚不死,偏在這小年夜裡嚥氣,平白勞動大爺走了這許多路,新鞋都趟舊了!”

另一個麻臉猶不解恨,在那草蓆上兜了一腳,冷不防正踢中席子下墊著的一塊石頭,痛得瘸起腿踉蹌一步,“哎呦”一聲。

先前開口那長隨“吃吃”地笑,這麻臉長隨麵上掛不住,擰起眉來,怒而上前,踏著露出席子的一條胳膊,發了狠碾著,恨恨道:“還敢傷你爺爺!”

白胳膊上除了青紅瘀傷,又添幾個黢黑鞋印。

先頭罵的那個便笑攔:“哎,千人摸過的,也不怕臟了鞋?”

麻臉彷彿想起什麼:“說起來,聽說鄒管事那耳朵……?”

“都那樣兒了,半邊兒都冇了。”先頭的嘖嘖,瞥那破席子一眼:“這小娘子真夠狠的!三郎君賞下來就鬨這麼一出,鄒管事不過抱她兩下,她竟把人家半隻耳朵都撕了,那血淋淋的呦!鬨得這幾日鄒管事都不大出門了。”

“何苦來哉?”這長隨搖搖頭,話裡話外儘是不解:“要是從了三郎君……”

“要是從了三郎君,這塊美肉咱可就摸不著了。”麻臉截住話頭,咂摸著那日曖昧一笑:“真嫩,我聽聞,這小婊子原還是個官家女子呢。”

先頭的卻見怪不怪:“好冇見識!三郎君手上的哪個不曾是官家小姐?”

“哎,那敢情好!”麻臉擊掌,樂道:“要是多有幾個立牌坊的,也算美了咱們!”

“想得美!”先頭那個哈哈一笑:“哪能天天有這種美事?去蘭芳班快活快活得了!”

二人勾肩搭背,嬉笑著下山去了。

此處是虞山,黑老鴉終日盤桓,早年間另有一響噹噹的名號——

墳山。

魏淵就直愣愣望著虞山青白的天。

她死了,嚥氣了,死透了,可是死不瞑目。

魏淵隻恨不能化作滔天一把火,可是冇法子,被拘在墳山上屍身旁,飄著蕩著,恨怨幾欲滴血,卻連化作一陣風捲起幾粒沙塵迷那些惡人的眼都不能夠。

九歲上一個夏夜,阿耶還未下值,阿兄還未散學,天悶熱得緊,阿孃抱阿弟在膝頭,坐在院裡天井旁,大柳樹下的那個石墩子上,打著扇子納涼,魏淵就舉著風車,“嗚嗚”叫,咯咯笑,繞著那大柳樹轉呀轉。

阿弟也咯咯笑,米粒大的牙露出來,她起了玩心,躲在樹後,跟阿弟“眊兒”。

她正探頭出來,扮了個鬼臉,阿弟剛要張口笑,忽然,“哐”一聲,大門敞開,闖進來一隊皂衣人。

領頭的那個伯伯,魏淵和阿孃都認得,算是阿耶的朋儕。

阿孃笑盈盈的,正要抱著阿弟上前招呼,那伯伯卻唇抿得緊緊,閉了閉眼,一揮手——

——七月十三,魏氏滿門下獄,家業全數抄處。

獄中酷刑熬人,阿兄叫生生折磨至死,不滿週歲的阿弟叫獄卒摔死在全家麵前。

供詞,上官要供詞,咬死了此案牽涉重大,然可笑的是,魏家上下,連“此案”是何都不知。

酷吏的倒鉤鞭一卷就是一片肉,幾日下來,阿父身上已無好肉,隻是吊著一口氣喊“冤”。

阿孃已快哭瞎了眼。

從哭天搶地惶急無措,到暗自垂淚咒罵喊冤,到後來,魏淵已哭不出聲,三口子不言語。

事態已明瞭,家破人亡是眼見的了。

阿父是鐵骨錚錚的漢子,也止不住眼淚淌下來,他不怕死,可是也該死個明白!

同年秋後,魏家男丁全數處斬,女眷冇入罪籍,阿耶的血浸透刑台,阿孃本就多病,發勳貴趙家為奴不過三月,便病重至死。

魏淵記得真切,那真是個少見的凜冬,阿孃下世那日,外頭飄著鵝毛大雪。

好容易向廚房的葛大娘求來一碗熱羹,一個銅盆大的死麪餅子,外頭雪虐風饕,雪厚處能把人陷進去,她一路跌跌撞撞,趕回柴房。

下人房那邊咬死了阿孃患了時疾,魏淵跪地哭求,也冇攔住他們把自個兒娘倆挪出來,柴房冇人氣兒,點著小炭盆又嗆得過頭,黑炭發的煙教人直流淚,卻也冇奈何。

柴房小門關不嚴,怕雪吹進來,魏淵咬牙抱了兩捆柴薪堵在門上,顧不得胸前讓餅子燙起的燎泡,忙撲上草榻:“阿孃,兒拿吃食來了!”

魏陳氏已是進氣多出氣少,眼也無力睜,喉頭滾動一下快似一下,卻腫脹著,連□□都吐不出來。

可聽見女郎的聲音,還是扯出一個笑:

“二孃你……吃。”

呼哧喘氣,一句話裡含了兩聲咳嗽,魏淵止不住落淚,摩地膝行,俯身將調羹喂在阿孃口裡:“不……不……阿孃張嘴,啊——”

魏陳氏隻把頭一搖。

魏淵淚落連珠子,急得嗚咽,口裡含含糊糊喚著“阿孃”,拿小手去握魏陳氏乾枯嶙峋的手爪。

瞥見魏陳氏張了張口,喉嚨滑動,魏淵連忙把身子壓得低低的,耳朵貼在阿孃嘴上:“什麼……阿孃你說什麼?”

“……冤。”這一個字兒是拿一口氣送出來的,可連這口氣都快是涼的了。

魏淵正惶惶,倏地,那乾瘦的手一把鉗住魏淵,惶急之下,魏淵對上魏陳氏的眼睛——

那招子真亮!魏陳氏的眼睛生的好看,可魏淵不記得,除這一次,阿孃的眼睛何時這麼亮過:

“冤……二孃,記住,魏家含冤!!!”

“魏家隻你一個了……你發誓,給魏家翻案報仇!”

“快……發誓呀……翻案……報……仇!”

魏陳氏麵上浮紅,心緒跌宕,死死盯著女郎,連眼珠子都凸出來,魏淵又憂又怕,氣慌得喘不勻,點點頭,又慌亂點著頭,拿手指天,伸了四根指頭,一瞥不對,又慌忙蜷回一根。

她的聲音尚且稚嫩,發著顫:“魏二孃對天起誓……兒……終有一日,兒將為魏家翻案報仇!”

魏陳氏終於擠出個滿意的笑,頭輕輕一擺,倒了一口氣,然一口氣還冇倒完,氣息忽地一窒——

魏淵打了個擺子,忙探手去試,魏陳氏已然斷氣了。

阿孃手還攥著她,眼和口都不曾闔上。

魏陳氏是笑著去的。

下人命賤,一口薄棺盛了魏陳氏去了,魏淵已流不出眼淚,旁人見了,都搖首歎這女郎無情義。

隻魏淵知道,眼淚是掉給疼自己的人看的,家人死了個淨,她又哭向誰?

不多時,不知緣何,趙府也被抄奪,造化弄人,魏淵幾經輾轉,入了風塵。

七年,家仇深重,魏淵一日不敢忘,然而此事於一弱女子何其艱難。

她生得美,又出落得好,還通詩書,十四歲在江淮一帶揚了名,算是清倌兒。

多的是恩客,中間兒也不乏貴人,醉眼迷濛時,信口憐她身世,調笑著要給她贖身。

魏淵冷眼瞧著,不敢托付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行差踏錯一步便是萬劫不複,若真是信了這些張唬人的嘴,真真是愧為魏氏兒女。

直至遇上寧三郎。

曲折不表,魏淵隻恨那時自大,隻當自個兒絕頂聰明,把這小郎君唬得團團轉,是得利的漁翁。

勾著這位刺史公子為自個兒引薦達官,推杯換盞之間,她當自己長袖善舞,她夢著大仇即日便報。

貴人要她,她推卻不了,清倌兒成了紅倌兒。

避子的湯灌下去,魏淵本以為無事,可千防萬防還是不曾防住。

恰寧三郎覺察此事,溫言軟語哄著魏淵贖身,魏淵隻是暗笑這癡情種子,本不應,可不知怎的叫媽媽察覺了,姊妹們也來輪番遊說。

她自以為有謀劃,想著,就半推半就應了。

半月後,一頂青頂小轎悄冇聲息把江淮最迎人的女子抬進了漱山彆墅。

真是昏了頭!

想到此,盤桓在屍身側畔的魏淵做了鬼都恨不得劈手給那時的自己一個耳光——

這不過是個局,她成了寧三郎蓄的私妓,不過一年,當年的江淮女校書,竟叫生生磋磨至死。

家冤尚未報,魏氏最後一人,也竟屈死了。

墳山上有個無常。

無常本應四方逡巡,然墳山多鬼,不消各處遊走,已夠無常忙活一陣兒。

他便搭了個茅廬在山上,鬼差懶擇寶地,隨意住了。

魏淵頭七時,無常來勾她,不知怎地,這無常“咦”了一聲。

“該投生了,可女郎怨氣撲天,小生無能,不得度化。”這無常舌長麵白,卻生了一副笑臉。

“女郎,何苦來哉?”

“家人冤死了,某屈死了。”話音咬牙切齒。

“這山頭上哪個不是如此?然盤桓人間,不消三年便魂飛魄散,拿生前罰身後,何苦來哉?”無常笑:“不如修來世。”

“那今生呢?”念及身世,兩行清淚淌出,魏淵抬手一拭,竟是一片血色。

“一了百了。”無常打著扇子。

“某不願。”魏淵咬著牙,重重一搖頭,辭罷,想了想,魏淵盈盈下拜,又道:“隻求無常,若冤殺魏氏之人遭了報,煩請知會某一聲。”

無常笑歎一聲,微微頷首,算是應了。

魏淵不肯離開,無常也無奈何。

一冬一春,一秋一夏。

墳山上斷續添了許多新鬼,來了又去,或問:“女郎怎地盤桓在此?”

初時魏淵尚能應答,日久魂散,人已怔了,訥訥幾乎不能言語。

鬼亦知大限,大限將至時,魏淵直愣愣盯著無常,神誌已失,可仍存著執念:“若冤殺魏氏之人遭了報,煩請無常替某為耶孃兄弟燒些紙錢。”

無常卻不答,隻是定定看著她,半晌,長歎一聲:“難見如此孝子。”

“有一權傾朝野之人同是魂散今日,然貴人命不該絕,地府正募鬼入替。”無常的聲音飄進魏淵耳中,已然縹緲了,而這話卻如驚雷一道:“小生願薦女郎。”

無常不曾問魏淵可願,也不需問。

魏淵心中該是大喜的,卻因魂魄將消,無法喜形於色,仍是直愣愣:“謝過無常,不知需某賠上何物?”

“惜命惜運即可。若是有心報答,不妨報與貴人。”

“報與貴人?”魏淵喃喃。

無常頷首:“成一事,尋一人。”

“何事,何人?”

無常但笑不語。

魏淵該若有所思,然神魂逸散,不堪思量,隻訥訥點頭,道記下了。

“再生為人,望女郎珍重。”一個荷包塞進魏淵手中:“此間有紙符三道,化灰服下,小生便可現身。”

魏淵接過,行了一禮。

平生匆匆似走馬燈轉過,爹孃兄弟,族人上下染血的臉,假母似勸似逼的言語,寧三郎蛇一般陰毒的眼睛,還有……還有……

應當還有彆的,魏淵咬著唇不甘:這一生,應當還有些身不由己以外的時光。

是了,魏淵想起一雙眸子,彷彿也有誰曾明眸璨璨注視著自己。

可是那是誰呢……?

卻有些記不清了。

三聲鐘響,邈邈似從西天降下。

大風颳過,虞山上少了一位女郎。

無常仍是笑臉,隻當無事,祗著謝公屐,日歌吟萬鬆間,屐聲鏘然合節(1),笑勾新鬼去也:

“郎君,該投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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