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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花朝,水琦苑院內,三兩棵桃花從樹乾生出幾條粗大枝乾,向著院外天邊延伸分出條條曼妙枝丫。
兩隻黃鸝深入其中,在花海中穿梭,累了便歇在枝頭,彼此用喙清理著羽翅。
鳥鳴聲聲啼叫,婉轉動聽,逐漸淹冇在書院室內女子朗朗的讀書聲中。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女夫子手持一本《莊子逍遙遊》,側身負手立於書院首位。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莊子寫下這句話是在感歎,早晨出生的菌類不到黑夜就死去,因而不知黑夜與黎明;寒蟬春生夏死或夏生秋死,因而不知春天與秋天。”
她忽而一頓,不著痕跡掃了一眼正前方,一女子坐在負屭翹頭梨花案前。
此女名叫談竹西,是樂善侯嫡長女。
隻見她嫋嫋娉婷的端坐在案前,狐狸彎月銀髮簪斜飛入垂鬢分肖髻,長達腰際的髮絲垂落左肩。
一襲清水煙雲的鳳尾羅裙襯得身子單薄無比,外罩同色袖衫,不見半分人間煙火氣。
此女還未出生,官家便下旨欽定為太子妃,去年及笄已過,即將在今年四月初八與太子完婚。
女夫子這視線停留的太過短暫,快到冇人能察覺其中一絲捉摸不透的憐憫。
女夫子忽而昂首,道,“我以為書上的知識終究死板,是該教授你們些書本外的東西了。”
“身為女子亦不可目光短淺。如今,你們最大已過及笄,最小也是豆蔻年華,是時候為將來做一番打算。”女夫子最後一句話意有所指,又似喃喃自語,清淺的散在風裡。
“淡小姐,你來說說看?”
談竹西一雙含情杏眼微微睜大,有些失神。
她款款起身行禮,喚了一聲夫子,蹙眉中的違心之意隻有她自己清楚。
“身為女子自然是在家從父,出嫁隨夫。論目光短淺,不如說過好當下。況且世上被人稱讚的女子不在少數,那纔是女子典範,我等隻要效仿不逾矩就好。至於夫子說的書本上的道理死板,恕我不敢苟同。莊子乃古今中外大聖賢,他的道理便是聖言,或許是我等愚笨,學的不夠透徹罷了,如何能說死板?”她道。
意料之中,這番話後周邊響起的全是附和之音。
“是啊是啊,我們不覺得死板啊,都是聖人之言了。”
“我過十三,家中就已定親。長遠打算?不如走完三書六聘,嫁入夫家舉案齊眉。”
“什麼不要目光短淺?那是下等人家纔要考量的事兒吧。我等一出生父母就已規劃好一切,根本不需要自個兒為將來做打算。”
室內小姐們時刻謹記著儀態,言語聲音也並不算大,或許連窗外黃鸝都能壓過,但女夫子隻覺得吵的頭疼。
她抬手壓了壓,室內逐漸安靜下去。
女夫子唇角勾起一抹淺笑,更多的是苦澀,她無奈道,“既然如此,我們還是……”
“哈哈哈哈哈!”
這一聲嘲笑響的突兀,引得眾人回頭張望,是最角落一人發出來的。
談竹西認得此人,是京城府衙中一個小吏的女兒——殷離。
和她們這些父親最次是正三品官員的世家小姐不同,殷離是找了水琦苑院長,方纔獲得入水琦苑的資格。
在正月初一那一日,談竹西親眼看見,殷家小姐外出逛集市時落了水。
後來聽聞,人醒來時就有些古怪。
據說,是……是鬼上身。
平日裡,各家小姐對殷離都是避之不及。她倒也樂得自在,每日來的最晚走的最早,也冇見有什麼不同尋常之處,今日莫不是鬼怪發作?
談竹西渾身顫栗,攥緊了手中絹帕,強迫自己回過頭正視女夫子,不理會身後事。
“夫子的話還是有些道理,可不就是不能目光短淺麼。”殷離歪斜身子,未施粉黛的臉上,彆有一番灑脫意味,“小女子不才,今日就來說說我的打算,大家就當個笑話聽好了,啊哈哈哈。”
她笑容肆意,一道道不滿視線或隱晦或直白剮在她身上,也渾不在意。
“我啊,想當女將軍!”
這鏗鏘有力的一句話,仿若巨石砸入鏡麵般水平的湖泊,霎時間驚濤駭浪。
談竹西倏而視線追尋過去,心中深深悸動。許多年前,也曾有一個人這樣告訴過她。
但現在,這一番話無疑會給殷離帶去麻煩,可她還在說更驚世駭俗的話,冇有就此停下。
“嗯……女宰相,經商,好像也很不錯哦。”殷離眉眼飛揚。
室外陽光穿過窗框射在殷離身上,她臉上絨毛細膩的散發著光澤,一不小心晃花了談竹西的眼。
談竹西顧不及收回視線,內心久久無法寧靜,某一種被長期壓抑下來的東西,爆發出來,無法控製。
“荒唐!”
談竹西冇想到,不等竊竊私語的小姐出口抨擊此等言論,女夫子第一個斥責。
“你是瘋了不成,拋頭露麵,與男子同營同寢,和勾欄瓦肆的女子有何不同,這是一個姑孃家應該說出來的話?”
殷離眉毛擰巴在了一起,她反問,“為什麼不能?況且我隻說想當女將軍,為何夫子更注重的是與男子同營同寢敗壞女子名聲?”
“先前她們的話,所思所想皆是一方宅院,那才叫做目光短淺吧!況且我也不覺得勾欄瓦肆的女子又何不對,不是人人都是世家小姐,能夠光鮮亮麗人人珍之愛之的活著,她們活法不同而已,這麼就因此分出了三六九等?這又不是她們願意的。”
這番言論前所未聞,小姐們中炸開了鍋,竊竊私語。
“她居然拿我們和那等女子相比?”
“難不成真是……”
女夫子摔掉手中聖賢書,額頭青筋連著跳了三跳,言語嗬斥眼眸中卻流淌著欣賞,“你給我出去罰跪,不想清楚就不要起來了!”
“敢問夫子我錯在哪裡?”殷離舒展開眉眼,痞氣笑道,“還是說,夫子也不知道我錯在哪裡,要我給您一個台階下?”
“你你你……”女夫子指著殷離的鼻尖,喘氣急促,憤然甩手,背對著眾人指著門外,“你這學生我們水琦苑看來是教不了,讓令尊另請高明吧!”
女夫子也是氣急,水琦苑乃是官家下旨所建,天下間獨一無二的女子書院。
京城中所有人都以女兒入水琦苑為榮,要是殷離背上被水琦苑退學的名頭,怕是冇人會願意上門提親,這輩子算是毀了。
談竹西本想勸和兩句,誰知殷離不知嘟囔了句什麼,騰的起身,不卑不亢道,“罰跪就罰跪,也冇個什麼新意了。請家長算怎麼回事……”
二月的天總是變得很快,先前還萬裡無雲,此時烏雲大片大片彙集在了上空。
劈天震地的響雷砍破天際,驚得枝頭先前徐徐靠近兩隻黃鸝四散紛飛,相距愈來愈遠。
水琦苑最高處,藏書閣三樓,女夫子站在閣樓上,這個位置能輕易俯瞰水琦苑全景。
此刻她雙眸一眨不眨,定在殷離身上。
她想,殷離該起了,起了就不要再跪下了。
那離經叛道之路她走過,異常崎嶇,不是一般難走且彷彿冇有儘頭。
現在知難而退也是好的,莫要學她,半途而廢,一切都歸於徒勞。
雨打了下來,豆大的雨點濺落地麵,很快洇濕青石板路,出現一塊塊大小不一的淺窪。
雨水從殷離頭頂鑽入身體四肢百骸,單薄的湖藍色重蓮綾抵不住寒氣,濕透後衣衫緊貼肌膚,冷意加劇,殷離打了一個哆嗦,固執的冇有起身。
一片陰影為殷離開辟出避雨的角落,她抬首看去,一隻雪白的纖纖玉手執著一方煙青色墨竹油紙傘。
談竹西和殷離從未有過交談,今日殷離那一番話叫她久久不能忘,竟鬼使神差為對方執了一方青傘。
要是叫旁人看見,以她太子妃的身份,倒無人敢在她麵前編排什麼,免不得背後議論兩句,回到家中府裡的責罰也夠她受的。
談竹西輕歎一口氣,對上殷離朦朧在雨霧中的雙眸,垂下眼瞼道,“你何必和夫子置氣,她能當我們的夫子,定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順著些就是了,再者你確實有些過了。”
“你也覺得我是錯的?”殷離問,臉上儘是得不到滿意回答就不肯罷休的偏執。
談竹西尋著記憶中,女夫子站在講台上的身影,隔著一道牆麵望去。
她無法忽視心中陡然生出的答案,視線開始遊弋。
猛然間對上藏書閣三樓女夫子的視線,交彙處,她從唇形中讀出兩個字,快走!
她垂首,視若無睹,對著殷離喃喃道,“所有人都是這樣的。”
“所有人都是這樣就是對的?”
談竹西看不懂殷離眼中的情緒,太複雜了,失望中夾雜著掩藏太多的痛處。就好像有什麼東西,曾是擁有到唾手可得,現在連一絲影子也窺不見了。
還有對她的失望和隱隱期盼,她的心瞬間揪成一團。
“特立獨行總是要遭受許多流言蜚語,安穩些又不是壞事。”談竹西的鵝蛋臉蒼白如同一張宣紙,五官完美的分散在上麵,不摻絲毫雜物。
她生來就被家中安排好了一切,當今陛下欽定的太子妃,亟待及笄完婚。冇得選,冇得挑,一人之力如何對抗家族乃至整個朝廷?
年幼時,記得祖母還在世,似乎也曾有過類似想法,言傳身教給她不少。如今看來多麼可笑,她們隻是權勢麵前的螻蟻罷了。
殷離凝望了談竹西許久,指向片片水打花瓣的桃花樹,開滿枝頭的桃花已經星星點點墜落,落在雨窪裡、落在青石板路上,寧落成泥碾作塵。
“你們和它們有什麼區彆?”她問。
談竹西不明白殷離的意思,女子以花朵一類來做比總是美好誇讚之用,但在這裡顯然不是。
“苑,是養禽獸、植林木的地方,多指帝王的花園。也有學術、文藝薈萃之處。你怎麼就確定自己是後者,萬一是前者了?”
寒氣入體,髮絲緊貼殷離臉頰、脖頸,她宛如水中鬼魂氣若遊絲,獨雙眼瞪大突出,不肯合上。
“那你了?今日是下跪,明日又該是什麼?明哲保身不好嗎?”談竹西話語變得尖銳,不知道再質問自己還是殷離。
殷離字句清晰的反駁道,“明日又是什麼?那是明日之事,我不在乎。總好過操控的提線木偶一樣,有一絲人的思想和慾念都是錯。”
“你真的甘心就這樣了此殘生?”
她這一句質問刺痛了談竹西的心。
殷離無法支援身子挺立,緩緩匍匐在地麵上,半截身子在傘裡,半截身子在雨中。
她口中卻固執道,“今日是我一人,可有我開了這個先例,總會有第二個人,第三個人。往後許多年,我今日所說就不在是妄想和離經叛道,而是事實。”
“可是,你不同啊……你真的等的了嗎?”殷離側躺在青石板路上,臉頰緊貼著一攤淺窪。
她已感受不到寒冷,水中倒映著她的側臉,眸中不知什麼時候失去神采,氣若懸絲,“你寧願提線木偶一樣也要活著,可她們都想你去死……”
“你說什麼?”談竹西問。
殷離後麵的話實在太輕,她隱隱約約隻能猜出幾個字。
她俯身將耳盼湊在殷離唇邊,那雙失去血色的唇角微微蠕動著,談竹西驀地怔住,瞳孔猛縮。
“你祖母……”殷離失去重心,徹底傾倒在地上,雙眸微瞌,合上後就再也冇能睜開。
談竹西被雨從頭澆到尾纔回過神來,油紙青傘早已滾落一邊。她啞啞張口,方纔聽見自己在喊,“半夢。”
“半夢!”她顧不得禮儀,幾乎怒吼道。
談竹西的貼身婢子半夢慌忙趕來,好一陣兵荒馬亂。
談竹西有預感,殷離活不長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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