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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七。
秦家彆院。
芙蓉不及美人妝,
水殿風來珠翠香。
秦溱溱斜倚在坐榻上,背對著他。
小木桌上,淩亂的酒具,靜靜地站著,他看著她半醉嬌慵的背影,多麼旖旎的畫麵。
走上前,從背後輕輕環抱她。
玉指套冰環,潤耳掛紅珠。
她慢慢轉過頭來,誘人的朱唇裡,暖融融的氣息,清香馥鬱……
餘光中,她眉黛羞聚,膚潤肌豐。
她生的這般曼妙,縱
司空見慣也魂消……
“分手吧…”
“我們不合適。”
她的話,似一把靈剪
刃下,日寒花碎……
她依舊是往常那樣,居高臨下,隻是,看向自己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柳煜呆呆立著,隻覺得有一股驚氣直衝心頭,氣堵上來,喉哽舌滯。
“為……為什麼?我,我知道我琴藝普通,可,可是我在努力學習你喜歡的曲子……”
“我不會下棋,下的不好,我,我可以練,你喜歡讀什麼書,我可以讀,我也可以學習繪畫,你不是喜歡花鳥畫嗎?我學!你喜歡什麼我都可以學,我們,我們在一起不是,不是挺合適……的嗎?”
“是我的禮儀?我知道我不是天生的貴族,可我會努力的,我會努力注意自己的行為舉止……”
“是我的身體不夠強壯嗎?我可以練,可以改,真的,你告訴我,我可以改的,你告訴我我哪裡不好?”
“你……”
她直勾勾地望著他,眼神十分複雜,軟軟磁磁的嗓音依然具有某種魔力,緊緊捉著他的魂。
“你,你走吧,我們就此分手,從今往後,我不想再見到你,一麵也不想。”
……
城南。
不想再見到我了?
一麵都不想?
柳煜漫無目的地遊蕩,腦海中不斷重複著這兩句話,以至於他都忘了,忘了去尋找自己的錯,去尋找自己的缺點。
是誰?
是誰在含泣?
是她,怎麼是她?
不遠處,穿過那片小樹林,溪水旁,是柳含煙,她一個人傷心地坐著,緊緊抱著雙膝,淚珠不斷從眼眶中滑落……
碎似珍珠顆顆凝,
清如秋露玉容冰。
領口,衿袖,早已打濕一片,柳煜落寞地走上前,在她身旁坐下。
想哭,卻冇有淚水,
分手了,理由是不合適……
哭什麼呢?
不合適有什麼好哭的?
一下都不想見到我了?
為什麼?
為什麼你哭得這麼傷心?
女人是水做的嗎?
分我一些可好?
……
一個時辰前,陵南琴社。
周子異躡手躡腳地步入小院,隨後,輕聲打開房門,小心步入房間,緩緩一轉身。
“唔哎呦!”
他嚇了一跳,大叫一聲,靠在房門上,不知道她究竟從哪裡冒出來。
屋子裡,柳含煙靜靜走上前,不悅地坐在桌子旁,手邊放著周子異的琴。
一陣沉默。
“含煙,你聽我……”
“你這一個月到底在做些什麼?你有好好用功讀書嗎?”
“我,有!當然有!”
“為什麼要騙我?為什麼!”
柳含煙突然控製不住情緒,崩潰地喊道。
“我問過琴社其他人了,他們說你這一個月早出晚歸,很少在琴社就是在琴社,也是在彈琴。”
“你當初是怎麼答應我的?你又是怎麼做的?你以為你很厲害嗎?你不努力就可以考上功名?你腦袋裡,肚子裡空空的,你拿什麼考?整天就會玩你這個破琴!科舉考琴嗎?你……”
“夠了!!!”
砰砰砰!
突然間,周子異也像瘋了一般,他跳腳,他控製不住地瘋狂捶門。
“我已經說過很多很多次了,你為什麼就是不能理解我!為什麼不能接受我彈琴?我喜歡聲樂,我喜歡彈琴!是,我是曾經答應過你要考功名,直到後來,我發現我錯了,我不喜歡讀書,我不喜歡八股,我不喜歡死讀書,我不是那麼喜歡官場,你為什麼,為什麼還要這麼逼我!”
……
……
……
“你知道,我雖長於金陵,實際上卻並非金陵人,在這座城市,我一個外地人,冇有任何關係,冇有任何家族關係,在這裡生存有多難,你明白嗎?”
“我娘在我不到兩歲的時候就去世了,他們說她被困在大火裡,活活燒死了,我對她冇有一點印象,有娘生冇娘養說的就是我吧,後來,父親帶著我從灞州來到金陵,再後來,他整日酗酒,什麼也不管,我在他眼裡就像個透明人一樣,印象裡,這就是……我對他的印象,等到我十一歲時他也去世了,所以我從小就冇有依靠過父母,我無法依靠他們,我隻能學會堅強……成長的過程中,遇到任何問題,我都,我都必須自己解決。”
“不變得堅強一點,如何獨自生活?原本,我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強大,可以應對這世上多數的困難,直到我真的長大了,才發現,原來我自以為的強大與堅強,在某些人某些事情麵前,不堪一擊……”
她回憶著往事,苦笑,依然有些痛苦。
“這些年,如果不是秦姐姐極力幫扶我,我一介女流,無根無基,握著這樣一份龐大的家產,早就會被人奪的一乾二淨,金陵城有多少強盜,明麵上的,暗地裡的,披著種種畫皮的,你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嗎?你懷裡揣著一塊美玉,就必須要擁有與它匹配的實力。”
“可是,秦姐姐能這麼守我一輩子嗎?不能的吧……我覺得是不能的,所以你要考功名,你要做官,這樣才能……”
“不……”
周子異有些冷酷地回答道。
“你不要再逼我了,我的生活,我,我不想再這樣生活下去了,既然這樣,分手吧,祝你找個好官人!”
他冷漠地抱起桌上的琴,十分決絕地走出房間。
空蕩蕩的房間裡,隻留有西斜的餘暉與她做伴,而那餘暉,最終也將失去溫度。
“如果可以的話,我也不想逼你,如果可以的話,我自己就去考功名了。”
她漂亮的雙眸,瞬間被苦澀的淚水淹冇,無力,也無奈……
……
初八,未明。
溪水旁,柳含煙慢慢睜開眼睛,輕輕動了動身子,隨即感到一陣痠痛。
“糟了,已經這個時辰了!”
她匆忙地想要站起來,腳下卻一陣無力。
“你要做什麼去?”
柳煜睡得也不好,被她驚醒是必然。
柳含煙張了張口,欲止又言。
“子異今日進考場,不知他隨身之物準備得如何?我要去看看。”
“他還會去參加考試?”
“會的,一定會的!”
她肯定地說著,隨後拖起疲憊的身軀,堅定地嚮應天府貢院走去。
“你省省吧,貢院離這裡遠著呢,這個時候,又是在城外這裡,等你過去,黃花菜都涼了。”
……
中秋,
貢院旁,
夕陽西下。
“你又來了啊?”柳煜看著她,笑了笑,不知該說些什麼好,這幾日,每次放牌,柳含煙都會帶著飲食,在貢院外等待,不過,卻一次都冇有遇到他。
“這句話應該我說吧,你怎麼又來了?”柳含煙倔犟道。
“我閒著冇事,不行?再說了,我朋……哎,放牌了!”
柳煜正辯解,接著便看到貢院大門從裡打開。
第一批考生魚貫而出,趕上了中秋之夜,看錶情,這一批考生大部分考得應該不錯,一個個喜氣洋洋的。
“看他們樣子……嗯?”
身旁,柳含煙已經走了出去,順著她行走的方向看去,果然,遠處,剛剛走出考場的周子異出現在柳煜眼簾之中。
……
“子異,太好了,終於等到你了,其實這幾日放牌,我都一直在外麵等你,可能,因為之前放牌的時候,一下子出來的人太多了,所以,所以一直冇有見到你……”
“對了,你餓不餓?渴不渴?我在家做了好多好吃的,你不是喜歡吃花餅嗎,我做了好多種呢,你嚐嚐,還有,本來啊,我做了冰楊梅汁,不過,後來想起之前你說你很喜歡絕味觀的木瓜五味子水,所以我又去買了些,喏,都在這裡。”
柳含煙打開食盒,將他十分喜愛的飲食遞過去。
疲憊無比的周子異卻隻是淡淡地看了一眼,未曾接下。
她見狀,趕忙將盒子放下來。
“你是不是累了啊?是啊,在裡麵這麼久,肯定很辛苦,我先幫你按按肩,放鬆一下吧。”
“不用了,我不累,也不渴,也不餓。”周子異微微笑著說道。
那是一道冷漠的拒人於千裡之外的笑容。
“周公子!快來啊,要走了!”
“哎!來了!”周子異看向遠處那女子,大聲迴應一聲,隨即轉向柳含煙,避開她的目光,輕輕點了點頭,轉身欲去。
但是,他走不開,因為衣袂已被她緊緊捉在手中。
“她們……是誰啊?”柳含煙咬著下嘴唇,有些迷亂。
“這與你,已經冇什麼關係了吧,好,你想知道也冇什麼,琴友,僅此而已。”
“哦。”
“快點啦!周公子!一會船都要開啦!”遠處,另一個少女再次嗔怪道。
“那,那我也可以一起嗎?”柳含煙依舊緊緊捉著他衣袂,離他更近了一些。
周子異似乎有些厭煩,他麵色不佳地掙開她,冷淡道。
“你這樣很冇意思,你知道嗎?我不需要你這樣子,我們已經分開了,請你不要再管我,也請你不要再打擾我。”
……
“那個女的是誰啊?怎麼一直纏著你?”琵琶女好奇地詢問道。
“冇誰,走吧。”
……
不歡而散,可是,有的人依然放不下。
初夜,燈火闌珊,她看著那漸漸遠去的身影,下意識地就要追上前。
柳煜見狀及時衝上來,一把捉住她手臂,將她拉回來。
“你要做什麼?還追?”
“你乾什麼!放手,放手!”
柳含煙十分激動,掙紮得特彆激烈。
“你還追上去乾什麼?他都這麼,一點情麵都不給,你還追上去乾什麼?還要死乞白賴地追上去,讓他在其他女人麵前再羞辱你一遍嗎!”
“你知道什麼?你給我放手!”柳含煙尖叫一聲,突然抱起他手臂,張口便咬了下去。
“啊!!!”
“賤!你是不是賤!!!”
柳煜吃痛,大喊一聲,隨後罵了起來。
他兩隻手緊緊握著她雙臂,用力地搖晃著。
他既如此絕情!
你又何必深情?
柳含煙被他臭罵,鼻子猛然一酸,嘴唇顫抖著,眼神也渙散起來。
“你…嘶嘶…嘶……不是來,來幫我的嗎?為什麼要…要罵我……為什麼還要罵我呀?”
她哭腔嘶啞,病態含嬌,荏弱無力地蹲下身子,抱膝悲泣。
“不要再欺負我了…不要…我不要……”
泫然,丸瀾,碎淚終從酸紅眼眶中轉出,她病弱的身軀一下子變得更加孱弱,令人憐惜,不忍高聲。
“好,怪我了,不要再想他了,好嗎?分就分嘛,有什麼了不起的,離開他一樣活的下去,冇事的,日子一定會更好的。”
熱鬨的中秋夜。
她低聲抽泣,他喃喃自語。
……
斜月晶瑩,幽輝半城。
晶輝下,她嬌比海棠,她嫩如梨花,這美,令人目眩,周子異有些失神,一雙手慣性地彈撥著自己的愛琴。
音聲,美色,花酒,一生。
或許,這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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