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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畔的一艘花船上,一片笙歌燕舞。
席上珍饈玉饌,觥籌交錯間,歌姬款擺楊柳腰枝,美妓鶯聲雅行酒令,好一番紅粉香酥之景,如此熱鬨之下,卻襯得台上主座,愈發冷清。
主座之上,端坐著一位氣質冷絕的男子。
他身著一襲綠織金過肩蟒絨衣,腰繫羊脂白玉麒麟佩,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卻因過度消瘦,顯得有幾分沉鬱。
“咳咳......”應天府知府熊嶺之心底有些怵。
此宴乃是主位之人的踐行宴,可正主菜未嘗一口,酒未沾一滴,美人一個也不要,真乃宴不成宴,席不作席。
熊嶺之硬著頭皮起了個話頭,語聲恭敬:“殿下此番巡撫江南,撫治流民,實是勞苦功高,今得天家召歸,江南官民頗感不捨,故特為殿下設下此宴。”
三年一度的大計在即,熊嶺之可不想惹得這位主一個不高興,得個惡評考語,大計計處,斷了仕途。
聽聞這位三殿下,口味極其刁鑽,熊嶺之為蒐羅這些珍味,可費了不少功夫......
蘇澤瞥了眼滿桌琳琅吃食,隻覺噁心欲嘔。
“陸知府既知江南流民氾濫,民生疾苦,卻在此巧設奢宴。”至此,絲竹之聲驟停,席下諸官酒也醒了八分。
蘇澤起身,清臒身姿如蒲柳,清朗之音卻似錚錚金玉,“公等身為地方父母官,不知以身作則,體察民情,反自窮奢極欲,如此屍位素餐,有何顏麵安治一方?”
眾官皆伏跪在地,大氣兒不敢出一聲。
不少人心裡納著悶:這三皇子自打巡撫江南以來,一直深居簡出,也未曾聽聞做出何實績,原以為來此隻是例行公事,誰曾想是這般秉性?
如今在他麵前漏了底兒,宴上無人不惶恐。
熊嶺之一顆心七上八下,欲張口辯解幾句,哪料蘇澤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熊嶺之僵在當場。
蘇澤硬撐著孱弱身子下了樓船,頭暈眼花之下,腳步虛浮,一個趔趄栽倒下去。
“主子!”
跟在蘇澤身後的緒風眼疾手快,一把將他給穩穩扶住。
蘇澤在緒風的攙扶下,上了岸邊馬車,爾後,緒風駕著馬車一路疾馳回邸。
書房內。
一碗蔘湯在融融燭光下,流溢著澄澈瑩光,絲絲熱氣嫋嫋而升。
蘇澤劍眉緊皺,凝著這碗蔘湯,如臨大敵,遲遲不動。
緒風直直跪伏,語含擔憂,勸道:“主子,您昨日便未用膳,懇請主子以身體為重!”
蘇澤怎會不知這個簡單的道理呢?隻是......
所有的吃食,在他口中,都隻有一個味道——
難吃至極。
蘇澤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爾後,心一橫,眼一閉,一碗蔘湯囫圇飲下。再也喝不下第二碗去。
今日酷刑——終於結束了。
“殿下,今日有一道揭帖,是禮部精膳司呈送的,”文書官來報。
蘇澤心裡有些意外。
他忍住睏乏之意,拆開略讀。
原是精膳清吏司今春在南邊召了百餘名廚役,此番想借水軍庇佑,同他一起走海運,上京師。
蘇澤將這道揭帖遞給了緒風,“緒風,你作何解?”
緒風讀過,略一分析,回覆道:“主子,依屬下之見,不可應允。開春漕運已通,禮部年年召廚役皆走漕運,此次為何不走漕運?事出反常必有妖。”
蘇澤將揭帖置於案上,歎道:“緒風可曾想過,我若拒之,這批人自走海運,若是遇難,彈劾孤的奏摺,會似冬雪般堆砌在禦案之上。”
緒風有些難以置信,“主子是說他們會......可......這可是上百條人命啊......”
蘇澤眸中浮出一抹悲痛,“對啊,這可是上百條人命啊......可是,一國之母的命他們猶敢毒害,這百條人命,在他們眼裡,與螻蟻無異。”
“明明孤這個三皇子,有機會讓百餘人倖免於難,卻因一念之差,致他們葬身魚腹......”
緒風已能想象,屆時彈劾主子恃傲有之,德不配位有之,不順民意有之......那麼,此番巡撫所獲,將儘數失信;都督水師之權,亦將動搖。
蘇澤扶著黃花梨木書案起身,待眩暈之症稍緩,便道:“看不見的風浪,比看得見的風浪,更摧折人。”
爾後,一錘定音:“準了。”
應天府府衙。
熊嶺之冷哼一身,撿了案上一道文書摔在許經曆身上,斥道:“這便是你辦的好事!本官今日顏麵丟儘!本官若是大計受處,你們也彆想倖免!”
許經曆直直跪下,卑躬屈膝道:“是卑職無能,未能探查三皇子虛實。不過......不過,大人,大計之事,也不是冇有轉圜餘地......”
熊嶺之頓住,“此話怎講?”
“大人可還記得曹丞相委托之事?”
熊嶺之略一思索,頓時明瞭。
月餘前,丞相差人送來密信,道有一女子將至金陵,囑托定要將此女賣入妓樓,且好生看守此女。
熊嶺之當初並未將此事太放在心上。一個平民女子能掀起什麼風浪?加之近日忙於巴結三皇子,竟一時擱置了。
現在細想來,一個小女子,能讓丞相特地“關照”,此中關係,怕是......不簡單。若是能將此事漂漂亮亮地辦了,屆時再去書拜求丞相,大計之患,除矣。
熊嶺之的怒氣,消了七八分,“此女現何在?”
許經曆擦了擦額頭冷汗,硬著頭皮道:“剛剛下麵來報,此女剛已......逃脫。”
熊嶺之氣不打一處來,抓起桌上象牙山水鎮紙便擲向許經曆。後者立時頭破血流,卻一聲痛也不敢叫。
許經曆膝行至熊嶺之身旁,見熊嶺之慾一腳踹過來,忙道:“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卑職已細細拷問過那批柺子,此女應是在句容江上逃脫的,想必不難追回——”
熊嶺之聞言,厲聲道:“傳令巡檢司,金陵城四門嚴加盤查,再派出人馬往葛城方向沿路搜尋。凡遇可疑外鄉女子,一律帶回巡檢司!”
許經曆領命叩退。
與此同時,朝槿在西郊亂葬崗上,與一群野狗——搏鬥。
朝槿裝死,從那兩個男人手裡矇混逃脫,可卻冇騙過尋食腐肉的野狗。
這群野狗約莫有十二三條。
絕對不能跑,一跑便是這群畜生的獵物了,屆時隻會被撕作碎肉。
齜牙聲此起彼伏,明明是青天白日,卻讓人不寒而栗。
朝槿一麵觀察著狗群動靜,一麵緩緩後退。
它們似是懼她手中木棍,十幾雙狗眼一瞬不瞬盯著她,伺機而動。
直至背後抵在冰涼的亂石堆上,朝槿長長出了一口氣。
正此時,打頭的兩條雜毛犬朝她撲了過來。
朝槿瞄準它們的腹部,輪棍子迎了上去,全力兩擊!
嗷嗷——嗷嗷嗷——
隨著幾聲哀鳴,兩條野犬如斷線的風箏般摔摜在墳地裡,再無動靜。
其餘野狗亦夾著尾巴退散了去。
直至那群野狗翻過山頭不見蹤影,朝槿才脫力般跌坐在孤墳堆前。
走了,都走了......
她......她逃出來了?
朝槿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前世種種在她腦海裡一幕一幕浮現。
她不會再三五不時地挨一頓毒打了?
亦無須日日為她所仇恨的人奴役了?
一陣酸苦直湧上心頭,兩行熱淚奪眶而出。
淚水模糊了視線,亦模糊了躺在草蓆裡的那張陌生逝者的麵容。
朝槿愣了愣。
爾後,爬了過去,跪坐起來,替那位逝者整理儀容。
可整理至一半,朝槿頓住了。
她現在這身衣裳太容易被認出來了.......眼下這位青年的身形,與她大差不差......
朝槿掙紮了一番。
這是她的救命恩人,可她還要對他這般“大不敬”
可是......活下去不是比什麼都重要嗎?
思及此,朝著這具男屍三跪三拜後,朝槿便開始扒他的衣衫。
一群烏鴉在枯樹枝頭呱呱嘎嘎,朝槿手顫得厲害,碰到一片冰涼皮膚。
頓時全身汗毛倒立。
“大哥恕罪!大哥恕罪!”朝槿有些語無倫次地自言自語:“小女子被奸人所害,如今......如今冒犯大哥,屬實無奈!待我大仇得報,定回來給大哥......給大哥立衣冠塚!每年祭祀——”
未說完的話卡在喉頭,這是——
朝槿強忍住懼意,顫顫巍巍地,從男屍胸口衣襟裡,掏出了一張文書:
“......丹陽縣聚德裡李建仲為告給文引事,緣王良前往京都服廚役,誠恐前途阻滯,理合告給文引,庶免關津留難......”(注1)
這是路引......這是路引!還是一張進京的路引!
有了路引,方能擁有新的身份,方能作為異鄉客,流寓他鄉。
她進京有望了!
哈哈......哈哈哈哈.......
朝槿反反覆覆地確認手中這張路引,無聲大笑著。眸中熱淚湧出眼眶,一時之間,她也分不清,自己是在狂笑,還是在慟哭。
悲喜之間,她直直跪下,對著這具男屍磕起頭來。
“謝謝你......謝謝大哥.......謝謝.......謝謝.......”
她要進京。
她要報仇!
這十年的苦楚,她要一筆一筆地,還給季靈均。
如何報仇?
季靈均現在已是官身,而她隻是一介布衣,就連登聞鼓,對她來說都隻是擺設罷了。
隻要她敢敲登聞鼓,等待她的,隻會是官官相護,隻會是又一次杖殺。
前路漫漫。
可是,季靈均真的冇有弱點嗎?這樣一個薄情寡義的人,朝槿不信他隻會對她作惡一次。
她會像惡鬼一樣,蟄伏在他的身後。一旦他有失,便是他萬劫不複之日......
金陵城西南邊兒三十裡地,有座娘娘山,是一片藥山,多有藥農在上麵采藥。
日照西斜,娘娘山山麓。
朝槿一麵找所需的草藥,一麵找可以暫時填肚子的山果。
半夏,性味辛,有小毒,生品內服,輕者可致人聲嘶,重者失音。
橡樹葉、黃苓根、紅花、蓼藍草......這些都是染坊常用的染物,朝槿從山腳往山上一路采尋,快至山頂時,已經尋得七七八八了,雖然量不算多。
找了一處隱蔽的山洞,將火生起來後,朝槿將一塊半夏根莖直接放入口中,咀嚼。
強烈的辛辣之氣直往咽喉蔓延,化為痛意。口舌頓感麻痹。
朝槿皺了皺眉。
她口中咀嚼著半夏,在山洞裡找尋適合研磨染物的石具。爾後,調配各色染物,開始研磨萃取染料。
至在手臂上試出貼合膚色的棕褐色時,朝槿便將染料均勻塗抹在麵頸、四肢,爾後,又調了一個深褐色,勾勒五官細節,調出紅調改變唇形,不多時,她的麵容與本人差距甚大。
最後,再以木炭修飾眉形。
一個濃眉大眼,膚色黝黑的苦相青年便脫胎而生了。
這麵容與路引的主人王良,有三四分像。
今日天色已晚,城門已關。故而,朝槿麵朝著山洞口,在燒柴火的嗶啵聲中,幽幽睡去。
翌日,天剛矇矇亮。
金陵外城南門。
“誒,這兩日查檢怎麼這麼慢呐!”
“不知道......”
“好像是在搜捕逃犯啥的。”
“豈止城門這兒關口把得嚴,我兄弟與我講,城內也在盤查呢,好像都是查外鄉人,冇有路引的都被帶去巡檢司咯!”
朝槿在一旁默默靜聽著,心頭一緊,麵色依舊。
金陵內城有四道門,外城亦有四道門。她現在在外城裡,要離開金陵,必須得過道外城門。
季靈均現在不過是一七品編修,又在京都,何來這麼大的能耐,使得動整個金陵巡檢司的人?
朝槿看了看守在兩旁的兵衛。
若是現在離開,豈不更可疑?
冇事的.......她現在這副模樣......還有路引......定會冇事的.......
及至朝槿時,她滿臉討好地喚了聲:“官爺。”聲音已如公鴨般低沉沙啞,
那守城的小兵手裡拿著畫像,比對著畫像將朝槿從頭到腳打量了兩圈後,例行公事問道,“你姓甚名誰?家住何處?有幾口人?此行去京有何緣由?”
朝槿用官話對答如流。
“路引交來。”
朝槿依言照做。
“你非金陵人氏,須得將路引交至府衙,勘合無誤後,再通關放人。去那邊等著,待會去府衙。”
朝槿辯解道:“官爺,往日......並無此法?”
那小兵不耐嗬斥道:“聽不懂話?所有外籍人口都得嚴查!”
她哪裡經得住嚴查?
朝槿再次有理有據地辯解:“官爺,我是進京服廚役的,隻是錯過了點卯的時辰,所以著急出城。若再耽擱下去——”
“關老子屁事!”那小兵推了她肩頭一把,朝槿一下便被推倒在地。
隻聽他橫裡橫氣吼道:“老子管你什麼廚役不廚役的,老子隻認一條——外鄉人,滾去府衙複查!”
原本嘈雜人群一時被鎮住。
朝槿此刻心急如焚。
看來,隻能去府衙,賭一賭了。
她正要從地上爬起來時,有一身寬體胖的中年男子扶了她一把,道:“你是——丹陽縣王良?”
朝槿不動聲色地打量了對方一眼後,點了點頭,不再多說什麼。說多錯多。
“磨嘰什麼,快滾去那邊,”衛兵刀把頭指了指需去府衙複檢的隊伍。
未及她開口,隻聽這中年男子道:“這位兵爺,鄙人姓許,乃負責此次光祿寺廚役召用的監事,”說著,他將牙牌出示出來,道:“這位王良,確實是本次招用的廚役。還請兵爺給許某一個麵子,通融一二。”
那小兵嗤笑道:“你個監事的麵子很大?老子憑什麼放人?再阻撓公務,小心連你也押進去!”轉而喝令旁邊的小兵道:“愣著乾啥,去,將那煤鬼押走,現在就去府衙。”
眼看著那小兵滿臉凶煞地朝她走來,朝槿向許監事投以求助的眼神。
這位許監事聞言,臉上的和氣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冷笑。隻聽他肅聲道:“許某的麵子不夠大,那三皇子殿下的麵子夠不夠大!”
原本牛氣哄哄的那位衛兵,氣勢一下就萎靡了,“什......什麼三皇子?”
許監事橫眉冷對:“去,將你們上司叫過來。誤了大事......哼,當心項上人頭不保!”
那小兵跟腳底抹油似的轉身去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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