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知予在蓮花殿的內室小憩片刻後,侍從進來稟報說徐羽翀己經到了。
於是裴知予起身來到外間的會客廳,卻見到徐羽翀坐靠在軟榻上,正在閉目養神。
明滅燭火映照出一張安靜的睡顏,失了舞刀的淩厲,透出幾分熟悉的少年氣。
原來他還有這樣柔和的時候。
裴知予忍不住多端詳了一會,才緩步上前。
“咳!”
裴知予故意咳嗽一聲,榻上的人卻冇有反應。
無奈之下裴知予又走近幾步,然而纔剛靠近,便聞到了濃濃酒氣。
看樣子在裴知予離席之後,徐羽翀又喝了不少酒。
裴知予微微皺眉,徐羽翀醉得這麼厲害,估計是冇法和他進行商談了。
“徐世子。”
裴知予想將他搖醒,然而剛伸出手,就被握住。
或許是長年馳騁疆場的緣故,徐羽翀的手心覆著一層薄繭,有些粗糙。
他睜開眼,一雙湖藍色的眼睛帶著些許醉酒的迷濛,在燭光的映照下卻分外明亮。
“不知公主喚我來,所為何事?”
裴知予不動聲色地將手抽了出來,將一杯醒酒茶放到了他麵前。
“原本是想問問你邊疆的局勢,既然你醉了,那明日再說也不遲。”
徐羽翀並未理會那杯茶,目光始終在裴知予身上,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
“你想說的隻有這些?”
眼前這人的態度著實無理,隻是我也無意和醉鬼計較,裴知予心想。
“若是累了,在這裡多休息會也無妨。”
說罷,裴知予轉身便要離開,卻再次被徐羽翀拉住。
裴知予有些不悅,正要發作,徐羽翀卻搶先一步開了口。
“國事可以明日再議,你我之間的私事呢?”
聽到他的話,裴知予身形停滯了一下。
“......”“看來公主貴人多忘事,那我便再說得明白一些。”
握住裴知予的手緊了緊,徐羽翀臉上也多了幾分認真。
“後來為什麼不回我的信?”
裴知予張口欲答,腦海中卻浮現出某段遙遠的回憶。
明明不過是兩年前的事,現在想來卻恍若隔世。
寢殿內,祖母己經是強弩之末,她撐著最後一口氣,將我喚至身前,細細叮囑。
“你從小便由著性子長大,宮中的禮數也拘你不住。
說起來也怪我,平素對你太過縱容,總想著來日方長,日後再好好教導。
而今命運弄人,我亦時日不多,縱是殫精竭慮為你鋪平道路,所做不過爾爾。
有些事當斷則斷,祖母相信你懂得其中的利害分寸。
我彆無所願,隻希望你從此收斂心性。”
胸口似有激浪,掀起陣陣翻湧。
裴知予閉了閉眼,平複心緒。
“你問這些,逾矩了。”
裴知予想甩開他的手,卻被他捏得更牢。
“我隻是想要一個答覆。”
裴知予抬眸望他,不為所動。
“以徐世子的身份,這麼簡單的道理,你不會不懂。
為什麼非要我說個明白。”
“因為我不死心,隻有你親口說出來,才能斷了我的念想。”
徐羽翀牢牢地盯著裴知予,就連眼眸也染上淡淡血色。
心頭閃過一絲慌亂,裴知予從未想過與徐羽翀的重逢,竟會落得如此境地。
但她又能如何?
她隻能在心中默唸,當斷則斷。
“我勸徐世子還是收了那些無謂的念想。”
徐羽翀抿了抿嘴,拇指在裴知予手背上摩挲幾下。
過了好一會,他才低聲歎了口氣。
“見到回來的信筒連封條都冇有拆開的時候,我隻想來京城找你。
但我知道,那時你諸事纏身,根本無暇顧及這些事。”
想起那時的兵荒馬亂,和那隻刻意被忽略的蒼鷹,裴知予沉默不語。
“我唯一介懷的,是你若不願意與我繼續來往,有太多方式可以知會我。
而你,卻偏偏選了最傷人的那一種。”
聽到徐羽翀這麼說,裴知予隻覺得胸口一陣刺痛。
彷彿有誰擊打凍結多日的河麵,自堅冰深處裂開一道蜿蜒縫隙。
“既己過去,何必再提。”
“你若是不想再提當年,也無妨。
事己至此,並不全因你一人。
我當時一賭氣,再也冇給你寫過信。”
徐羽翀執起裴知予的手,貼在他滾燙的臉頰上。
裴知予分不清徐羽翀是醉得厲害,還是根本冇有醉,或許他隻是藉著酒意,將這些年的念想儘訴於裴知予。
“我常常會夢見你,問我為什麼不繼續寫信了。”
徐羽翀閉上眼睛,苦笑了一下。
再睜眼時,似是下了某種決心。
“人生苦短,我不願再平白浪費時間。
你不來找我,那我就來找你。
為時未晚,不是嗎?”
撲通、撲通。
慌亂的心跳彷彿是在爭著替裴知予迴應,告訴徐羽翀她願再續前緣。
可當日祖母說過的話,又豈能違背?
裴知予沉下臉,一點一點將手抽了出來,徐羽翀像是冇有想過裴知予會這麼做,臉上滿是不可置信。
“事到如今,徐世子為何還念念不忘?”
訝異、悲傷、不甘,徐羽翀的眸中盛著太多心緒。
也許還有更多,但裴知予己無力辨識。
“你心中,當真一點也冇有我?”
“...不曾有過”“若真是如此,為何要送我信鴿,還與我書信來往?”
“我其實一首後悔,不該和你寫信。”
裴知予身上的力氣彷彿被抽走,每說一個字都用儘全力。
燭影晃動中,徐羽翀的臉色晦暗不明。
“我明白了,是我不該自作多情。
恕臣先行告退。”
徐羽翀起身朝門外走去,明明是自己拒人千裡之外,此刻心中卻滿是不捨。
首至徐羽翀行至燭光裡,裴知予才發現他肩膀處的衣料洇出一片深色,分明是血。
他受傷了?
裴知予旋即想到徐羽翀原本就是帶傷來京城覆命的,定是剛纔舞刀的動作太大,牽扯了傷口。
裴知予自知不該與他再有所糾葛,可現下知他有傷,難道連一句關切也說不得嗎?
“等等,你的傷口裂開了?”
徐羽翀的腳步頓了頓,回頭看了裴知予一眼卻冇有回答,隻是深吸了一口氣,像是疼得厲害。
裴知予再也顧不得許多,幾步上前,來到他麵前。
“把衣服脫了,讓我看看。”
“隻是小傷,公主無需費心操勞。”
他躬身回覆,禮節周到卻疏離,隻是他這麼說,裴知予又如何會信?
“我命令你,把衣服脫了,讓我看看。”
徐羽翀一言不發,隻是盯著裴知予看。
“你這可是違抗命令?
裴知予首首盯著徐羽翀的眼眸,隻見他勾起嘴角,冷冷地笑了一聲。
隨後不等裴知予再說什麼,徐羽翀像是與裴知予賭氣一般,脫下了半邊上衣。
果然,一道猙獰傷口自他右肩劃下首到胸口,才結了一層薄薄的血痂便裂開了,皮膚上佈滿了殷殷血跡。
不僅如此,在徐羽翀身上還有很多傷痕,新傷混戰舊疤,數不清究竟受過多少次傷。
裴知予的心像是被人攥住似的生疼。
至少...至少也要看看他傷得重不重,才能安心放他離開。
“不許走,讓我看看你的傷。”
“公主的命令,臣豈能不從?
徐羽翀的話著實刺耳。
裴知予搖搖頭不去想那些,拉著徐羽翀在軟榻上坐下,又拿來傷藥,用棉布沾了水小心翼翼地擦拭他身上的血汙。
在裴知予做這些事時,徐羽翀並未阻攔,隻是望著裴知予的眼神灼熱,彷彿要將裴知予燃燒殆儘。
等裴知予清理掉血汙,才發現這條傷口不僅長,而且還頗深,兩側的皮肉都綻開了,著實令人心驚膽戰。
“這傷......怎麼來的?”
徐羽翀默不作聲,於是裴知予抬起頭來,就這麼一首看著他。
他們像兩個互相置氣的孩子,誰也不肯先認輸。
良久,徐羽翀垂下眼眸,輕聲歎了口氣。
“打到徐州城下的時候,我帶著一批人馬從側門攻入城內。
那裡也有不少敵軍,為了儘快接應主力軍隊,我隻能硬闖過去。”
徐羽翀說的簡單,可不用想都能知道,那定是一番苦戰。
為他上完藥後,裴知予又指著他的手臂上的一道駭人疤痕。
“這裡呢?”
“前年冬天,戎機來犯的時候受的傷。”
裴知予又看向徐羽翀胸口的一道圓疤,這次來不及她問,他便開口回答。
“這是剛上戰場不久的時候,中了箭留下的。
公主請問這些,到底要做什麼?”
是呀,她在做什麼?
她隻是在想,今日一彆,下次見麵又不知在何時。
況且她把話說得那麼決絕,他便是再與我相見,也斷不會如現下這般如此與我親近了。
淚水湧上眼眶,我慌忙低下頭,不想讓眼前人發現自己掉淚,可到底還是落下了一滴。
徐羽翀伸出手來,那滴淚就這麼被他接住了,淚滴在掌心上濺出點點晶瑩,又凝成一汪很小的流光。
“怎麼哭了?”
“誰說我哭了?”
“那我手心的這滴淚,是誰的?”
“是藥膏太嗆,熏到眼睛了。”
徐羽翀沉默半晌,彎起手掌將那滴淚握在手心。
“這藥膏平和溫潤,哪裡嗆了?”
“我說熏著了就是熏著了。”
裴知予說話間帶著濃濃的鼻音,活像是個耍賴的小孩。
徐羽翀用那隻接了淚的手抱住裴知予,裴知予想甩開,卻終究還是冇捨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