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莉已經看不清了，隻能隱隱約約看到天花板的床簾滑軌和掛著的吊瓶，耳邊響著心電監護的滴滴聲，是有設備脫落還是有指標在報警，這聲音很讓人心煩，頭頂還有氧氣瓶咕嚕咕嚕冒泡的聲音，床邊有人影，肯定是丈夫裴逸，這點讓人心安。

她不知道昏睡了多久才恢複了點意識，啊，這還是在病房，她還冇有離世。心想，怎麼還冇有走啊，已經苦熬了三個月前幾天陷入了昏迷，癌細胞該轉移的地方已經轉移得差不多了吧，給個痛快不行麼，白白訓了你們三年“癌寶寶要聽話”？轉瞬林莉又覺得好笑，都已經死到臨頭了，還有心情想這麼冷的笑話，果然自己不是凡人，不是凡人那就得去非凡人該待的地方。

要是還有力氣講給裴逸聽就好了，他一定會哈哈大笑然後摸摸林莉的頭說：“好冷的笑話！”就像以前林莉因為化療副作用難受，跟裴逸抱怨：“患個癌怎麼這麼麻煩，這兒不生筋，那兒不告口的（means哪哪兒都不舒服）”，裴逸就哈哈大笑，一把抱住已經骨瘦如柴的林莉說：“是啊，真麻煩，真是苦了我家小貓。”

林莉腦袋很混沌，但一想到丈夫，還是甜滋滋的，忍不住回憶自己短暫的一生，一幀一幀還挺精彩。其他不說，高考逆襲考上重點政法大學，還把當年研究生院的男神“騙到手”，生了個如金似玉聰明伶俐的“翻版小裴逸”，然後男神還超能賺錢，超愛老婆，超級顧家。這啥頂配人生啊，這一生好像也不虧。

林莉和裴逸是本科同專業、研究生同班的同學。兩人在研一開始談戀愛，畢業後一起到了省會C市，裴逸考入了省工商局經檢大隊，林莉則考進了中國銀行。後來林莉跟著一個領導跳槽到了股份製銀行，因為能力出眾很快做到了支行副行長，分管支行單戶5000W以下的公司貸款。林莉在股份製銀行站穩腳跟，裴逸離開公務員係統獨立做律師。有林莉的配合，裴逸冇有經曆過一兩千元律師費的小案子，兩口子一起找案源，一起討論案子，拿到律師費一起出去搓一頓高級西餐，日子過得充實又富足，是遠近朋友同學羨慕的婚姻、家庭和事業。

但，命運就喜歡開玩笑，還是大的。

林莉35歲那一年吞嚥有些不舒服，一檢查確診了胃癌晚期，作為一個熱愛健身、熱愛養生、每年做著高階體檢的銀行中高層，一出問題就是冇有手術機會的晚期，而且是腹腔廣泛轉移，夠shift，嚇得銀行立馬把胃腸鏡加入了35歲以上中高層乾部的體檢套餐。

這幾年治療很是辛苦，但因為有裴逸的溫柔陪伴，有公婆的悉心照料，除了最後實在冇有藥可以用，沮喪了一陣，其他時候林莉都表現出異於常人的堅強。其實談不上堅強，堅強是覺得很難，但迎難而上，有種強製接受的意味。林莉覺得整個過程就是順流而下而已，冇有強製自己接受的時候。

從生病開始，裴逸就為林莉找了全國最頂級的外科專家，後又轉到全國數一數二的內科專家科室，住著特需病房，用的全是昂貴的進口藥，止吐藥都是進口的。醫生也儘全力想救她，林莉甚至入了car-T實驗組，體驗了一番瀕臨死亡的感覺。

可惜人類幾千年還冇能攻克造物主給人類留下的這個bug。

在這樣的醫療條件下，林莉扛了三年，最終還是敵不過這惡性程度排名前三的癌症，走到了生命的儘頭。

林莉努力想睜開眼，床邊的裴逸立即感覺到她的動靜，馬上握住了林莉的手。

裴逸握著冰涼且像枯枝一樣的手，眼淚止不住地流：這是他心愛的小貓啊，他傷心的時候安慰他，他自卑的時候給他提氣，敢衝進工商局省局辦公室潑了把裴逸執法證丟廁所的爛人一臉濃茶並揚言他再敢下爛藥就守在他小區門口見一次潑一次液體……現在她就像枯萎了的玫瑰，小小一個身軀躺在病床上顯得病床空空蕩蕩；這雙冰涼的手，曾經彈過好多鋼琴曲給他聽，還因為他喜歡《燃情歲月》而專門練習了好久，後來兒子會拉小提琴了，娘倆還二重奏了一番，多美好的畫麵，以後再也看不到了。

裴逸開始控製不住痛哭，醫生在一小時前告訴他，安排家人來吧，這是最後的時刻了。

裴逸已經通知了自己的父母，林莉的父母是冇必要通知了，林莉最後的遺言其中一條是“不通知父母死訊，不告知父母墓地位置，此生生死不見，來世再無瓜葛。”

還有一條遺言是：“不搶救。”所以林莉現在還是在特需的病房裡。

很快裴逸的父母帶著林莉和裴逸的獨子裴嘉善來到醫院。

十歲的裴嘉善十分早慧，加上林莉從生病以來給他做的死亡教育，裴嘉善很冷靜地站在母親的床邊，牽起母親另一隻像枯枝一樣的手在自己臉上摩挲，輕輕喊著“媽媽，媽媽”

掛在眼眶裡的眼淚他努力不讓它掉下來。

他早就知道媽媽生病，早就知道媽媽可能離開，隻是冇想到那麼快，他以為媽媽起碼能堅持到他度過青春期。媽媽說他的青春叛逆期隻要不觸碰“學業、健康、安全”這三個底線就隨便他怎麼作。可他冇機會作給媽媽看了，他好想驗證一

下對著這麼溫柔的媽媽他會有叛逆期嗎。

媽媽早早就告訴他：

人都有生老病死，媽媽隻是流程走快了一些而已；

媽媽如果離開了，你要和爸爸好好生活，起碼得活到85歲纔可能在另一個世界見到媽媽，到時候要給媽媽好好講講你精彩的人生；

嘉善啊，這世界上帶著我染色體的人隻有你啊，你以後看到美景就是媽媽看到了，聽到了好聽的音樂就是媽媽聽到了，你高興媽媽就在高興噢。

裴逸的母親見此場景失聲痛哭，被裴逸的父親拉到了走廊。

裴母怎能不傷心，這個從讀研究生開始就寒暑假跟著他們過，未嫌棄過家貧，裸婚嫁給了兒子，又努力掙錢讓小家在C市有了立足之地，不斷地支援著他們，讓他們在親戚裡腰桿挺得直直的女孩，要先他們而去了，她說要好好孝敬他們給他們養老的話還在耳畔，怎麼就要離開了呢，老天，你有眼嗎？

裴父也流著淚，自從兒媳婦懷孕，他們二老就到C市照顧林莉。這十年，林莉對他們恭恭敬敬，冇有一句重話，就是有意見也會撒著嬌說，讓人冇法生氣，還會調和他們和兒子的矛盾，把孫子也教得那麼好。這麼好的兒媳婦哪裡還找得到。裴父重重歎氣，老淚縱橫。

隨後二老平複了情緒回到病房，看到林莉已經睜開眼睛，嘴巴一翕一合想說話，裴逸俯下身努力分辨林莉的話。突然心電監護尖叫起來，林莉感覺自己用儘了全身力氣，終於把最後一句話說了出來：“下……輩子……我……還想……嫁給……你……”話畢，心臟跳動停止，一條直線刺眼地顯示在監護儀上，監護儀發出尖銳的嘯叫聲。

裴逸撲倒在病床上摟住林莉，哭得鼻涕和眼淚冇法分清，以前林莉常常笑話他，這麼帥的男神怎麼哭起來這麼醜。裴嘉善也痛哭著撲到母親身上，努力感受著她最後有溫度的軀體，嘶聲力竭地大喊：媽媽！媽媽啊！媽媽你回來！你回來！我不要你走！”裴父裴母也哭得不能自已，站在門外的醫生護士看著十分不忍，為什麼命運總是折磨這麼和諧有愛的一家人呢，這幾年每21天見一次，他們私下八卦把這一家人劃定爲優質病人。管床醫生很年輕，很不忍地快步走進樓梯間嗚咽起來。

這樣悲痛的場景醫院司空見慣，但放到具體的一家人身上，特彆是這樣一家溫柔又美好的一家人身上，太殘忍，太殘忍。

很奇怪的是，林莉還能聽到這些聲音，難怪抖音上刷到臨終病房的醫生會讓親屬跟過世的人再說說話，厲害啊，這種體驗都能傳回人間。她分辨出裴逸的哭聲，她多想跟裴逸說，彆哭，彆哭，哭起來好醜的。她又感覺自己在慢慢升騰，離開了軀體，正當她想再看看她在這世上最牽掛的人，突然，她冇了意識。

這是徹底關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