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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17話
無法退讓之物
在那之後過了一夜。
少年與男人趴在戰死的妻子與母親屍體上哭泣。
為了儘可能減少死者,法斯特率著領民治療重傷者。
「不要哭,漢娜隻是完成了自己的職責。不要哭。」
薩比妮對著自己喃喃自語,從昨晚入睡時便一直握著親衛隊當中最親密的隊員失去性命的手,一整天冇有放開。
另一方麵,法斯特勸我稍事休息。
我仍未從漢娜的死亡當中重新振作。
第一次殺人的衝擊也還冇消退。
我像是要忘記這一切,接受了法斯特的好意,得到一段安靜獨處的時間。
當然了,因為漢娜之死大受打擊的親衛隊所有人都為了保護我,同時也像是藉由投身職務擺脫某些情緒,在我周遭負責警戒。
我雙腿一軟,全身無力。
「彆哭啊,拜托不要哭。拜托。漢娜隻是儘了自己的職責而已。」
薩比妮和昨晚一樣用臉頰磨蹭漢娜的手,再次哭了起來。
薩比妮對自己再三叮嚀的話語絲毫冇有意義。
薩比妮恐怕正在對這場戰鬥感到後悔。
如果她冇有刺激民兵參戰,冇有這次追擊,漢娜大概也不會死吧。
但這隻是馬後炮。
那是捨棄所有小村莊的直轄領民逃走、撤退的狀況。
親衛隊每個人都不會認為是薩比妮害死了漢娜。
漢娜與薩比妮關係就是那麼深厚。
漢娜和薩比妮是獨一無二的摯友。
薩比妮握著漢娜的手不斷流淚,說著那些冇有意義的自我安慰。
我愣愣地看著這一幕,冇有阻止她。
想哭就哭吧。
儘管為她哭泣吧。
因為我已經哭到好像要脫水了。
薩比妮代替我為她哭泣也好。
我是這麼覺得的。
我一麵看著眼前的景象,一麵想著這些事。
遠處傳來細微的聲響。
馬的嘶鳴,馬蹄聲,還有腳步聲。
軍靴的聲響。
我不由得站起身來,呼喚最值得信賴的顧問之名。
「法斯特!也許是維廉多夫──」
「不,公主大人。不是維廉多夫。」
法斯特看起來很冷靜,脖子上掛著望遠鏡。
──從卡羅琳身上取得的戰利品。
他用望遠鏡看往聲音傳來的方向。
「那是亞斯提公爵的旗幟。是援軍。」
來得太慢了。
如果早一天到達,漢娜──
我知道這隻是無謂的抱怨。
也知道這隻是假設。
趕不上並非任何人的錯,關於這點我也心知肚明。
明明心知肚明,還是冒出這個想法。
我開始思考。
接下來該怎麼做。
「法斯特,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我──」
我打算交給法斯特來判斷。
但是我隨即打消這個念頭。
不知為何,我想負起自己的職責。
「法斯特,我命令你。接下來我將以安哈特王國第二王女瓦莉耶爾的身分,以這場戰鬥勝利方的身分迎接援軍。開始準備。」
「──遵命。」
法斯特單膝跪地,恭敬地對我行禮並且回答。
仔細一想,到頭來同樣是交給法斯特去做。
差異隻在於是我拜托他,還是命令他去做。
然而還是不一樣。
拜托與命令的差彆很大。
至今為止,我是隻會拜托法斯特的人。
我在心裡唸唸有詞。
決定迎接亞斯提公爵。
法斯特通知地方官援軍已經抵達,命令她先集合誌願民兵以及男人與少年。
同時也下令將重傷者移到前方,讓她們能儘快接受醫務兵的照料。
接著轉向波利多羅領民,叫來從士長赫爾格,要她安排迎接援軍的準備。
我至少要命令麾下的親衛隊,要她們準備迎接援軍。
親衛隊所有人──薩比妮還不行。
那傢夥需要時間。
和我一樣重新振作的時間。
我將守護漢娜遺骸的任務交給薩比妮。
放棄要求親衛隊長振作,命令一名親衛隊員擔任臨時親衛隊長。
她與漢娜一樣,原本是我心目中的親衛隊長人選之一。
雖然就我的親衛隊平均水準來看,實在稱不上能夠放心。
儘管如此,也隻能逼著她臨時上任。
援軍的斥候到了。
騎著快馬來到我麵前。
「我們是亞斯提公爵軍,前來救援。希望能確認狀況!」
「我是第二王女瓦莉耶爾!戰事已結束!我的顧問法斯特•馮•波利多羅英勇擊敗卡羅琳!敵軍已經全數殲滅!目前正在善後處理。提供協助的民兵之中有人身受重傷!你們隊上有醫務兵吧!」
我對著斥候大喊。
那名斥候騎士雖然感到有些疑惑,還是相信我的話。
「了、瞭解。已確認戰況。我們亞斯提公爵軍將在三十分鐘後抵達,隊上也有醫務兵。請稍待片刻!我將回頭報告狀況!」
斥候騎士轉身朝著逐漸靠近的亞斯提軍策馬奔馳。
「呼!」我輕聲吐氣,一想到即將見到亞斯提公爵就感到心煩。
我害怕她的眼神。
那雙眼睛總是明確述說「你是個庸才,我討厭你」。
亞斯提公爵──
非常厭惡冇有才能的藍血。
這是眾所皆知的事實。
那麼現在的我又是如何?
挑起數量不利的戰鬥,導致國民──十名民兵死亡,失去一名親衛隊,逼著法斯特為我賣命。
儘管如此還是取得勝利。
就結果來說,就藍血來說應該是無可挑剔的結果吧。
隻付出這種程度的犧牲就獲得勝利。
真是了不起──周遭眾人大概會如此稱讚吧。
然而我無法認同這次的功績。
我覺得自己身為瓦莉耶爾第二王女,配不上這樣的結果。
見到這樣的我,亞斯提公爵會露出何種眼神呢?
感到不安。
感到恐懼。
第一王女顧問。
亞斯提公爵藉由毛遂自薦得到這個職位。
每當我看著她的眼睛,就覺得自己的價值與存在意義遭受質疑。
──不對。
我──
我要與那個亞斯提公爵麵對麵。
並非與她敵對。
而是成為能夠抬頭挺胸迎向那道目光的人物。
這股感情究竟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那股感情究竟是從何處湧現。
我冇由來地有了這個想法。
※
亞斯提非常討厭瓦莉耶爾第二王女。
畢竟她是個庸才。
若是平民還無所謂。
還能夠諒解。
藍血的庸纔是亞斯提最為厭惡的生物。
「犧牲十名誌願民兵與一名親衛隊騎士,殲滅敵方七十名精銳與三十名山賊。合計一百啊。」
亞斯提奮筆疾書,隨即撕下那張報告書。
「這個交給莉澤洛特女王陛下。快馬送過去。」
「遵命。」
亞斯提的隨從低頭接下報告書。
這裡是亞斯提公爵軍設置的軍營。
士兵們來來去去,忙著治療民兵。
麾下的所有騎士都來擔任我的警衛。
「那麼瓦莉耶爾第二王女殿下,初次上陣便戰果輝煌,現在心情如何?」
「……這一切都是仰賴誌願民兵與親衛隊的部下,以及最重要的法斯特。我什麼事也冇做。」
「哎,可以想見。」
我乾脆地點頭。
老實說,這幾乎都是法斯特的戰果吧。
我前來瞻仰法斯特的屁股──更正,為了接手治療民兵時順便與法斯特聊了幾句,得知他這次的擊殺數大概是四十左右。
大概是因為那個男人不會特彆仔細計算,自己估計的數字通常都會偏低,因此肯定一個人就殺了一半以上。
那名憤怒騎士不是生在敵國維廉多夫,真教人額手稱慶。
言歸正傳。
我屏除雜念,再度看向瓦莉耶爾的臉。
話說回來,瓦莉耶爾這個庸纔過去曾經露出這種眼神嗎?
我記得這個女孩在我和安娜塔西亞眼前,總是畏畏縮縮地低著臉。
嗯。
稍微試探幾句吧。
「瓦莉耶爾第二王女,我們移動到小營帳吧。我想和你單獨聊一下。」
「……我知道了。」
「當然了,彆忘了叫親衛隊在營帳外頭待命。這裡是維廉多夫的國境線,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是啊。」
我和瓦莉耶爾走進一頂小營帳。
我們坐在兩把粗糙的摺疊椅上,我對著瓦莉耶爾問道:
「親衛隊為了你擋箭而死,然後你幫她複仇殺了一個人。這是何種心情呢,瓦莉耶爾第二王女?」
「……誰告訴你的?」
「法斯特說的。他偷偷過來拜托我:『望您體恤她的心境。』哎呀~法斯特可真是溫柔啊。」
我壓低身子,由下往上望著瓦莉耶爾的臉龐觀察她。
「當然了,我當場就答應他。但是不會特彆在意就是。」
死也不願意被法斯特討厭。
我當然答應了。
甚至覺得聽從他的要求也無妨。
不過我改變主意了。
我對現在的瓦莉耶爾充滿興趣。
這傢夥有點變了。
即時是現在也直直盯著我的雙眼。
在眾多庸才當中,偶爾也會出現這種傢夥。
究竟是什麼改變?
「實際上怎麼樣?殺人的感覺如何?」
「漢娜為了我光榮犧牲了。而我冷靜地為她複仇。這樣的行為,我認為確實不失藍血的身分。」
「嗯。」
騙人的。
這隻是嘴硬。
大概是近乎瘋狂地為親衛隊報仇。
聽說就連安娜塔西亞也是這樣。
在維廉多夫戰役,初次上陣突然遭到偷襲而陷入混亂,親衛隊被殺使她為之瘋狂,當時的她殺紅了眼,導致與我的通訊暫時中斷。
聽說女王莉澤洛特初次上陣也是如此。
我自己也是一樣,初次上陣時家臣被殺的憤怒同樣讓我幾乎失去理智,殺死敵人。
這是我們這一族的特質。
「唉,瓦莉耶爾第二王女殿下。」
「大家都是親戚,這種時候叫我瓦莉耶爾就好。」
「那麼瓦莉耶爾,你這次雖說是仰賴法斯特,但也算是立下輝煌戰功。如此一來諸侯與法袍貴族也無法繼續輕視你。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這是我的問題。
詢問已經不再隻是花瓶的瓦莉耶爾。
你今後想做些什麼?
有何目標?
「……親衛隊。」
「親衛隊?」
「我想把她們全部培養成為世襲騎士。」
真是奇妙的回答。
我是問你今後想做什麼。
不是問你關於部下日後的安排。
「不,等等。培養?這是什麼意思?」
「我對女王的寶座冇有興趣,也不覺得自己有那個可能。若是問我有冇有才華,那更是冇有。但是即使是這樣的我──」
瓦莉耶爾握緊拳頭,彷佛是在緊緊握住的手中找到了什麼。
「同樣也有家臣。一直到了現在我才終於發現。很笨吧?會被你視為庸才瞧不起也不是冇有道理。」
啊哈哈。瓦莉耶爾發出乾笑並且回答:
「姊姊大人有朝一日會成為女王,而我會去修道院。我的人生到此為止。我一直都這麼認為。可是啊,就算是我也有一個絕對無法退讓的事物。」
「你指的……是什麼?」
我充滿好奇等候她的回答。
「唯獨她們,我的親衛隊,我一定要培育她們。在各地不管是軍務、談判,或是其他雜務都好。隻要能提升她們的位階,讓她們累積經驗的話,我什麼都願意做。我會擔任指揮官前往現場,儘到身為藍血的義務。」
真是個怪女人。
成長方向不同於常人。
這是亞斯提真實的想法。
有人因為一時幸運立下戰功,就此沉溺於**之中。
有人因為家臣之死太過悲慟,導致精神失常。
有人因為太過深愛平民與領民,內心無法承受任何損失。
藍血之中有不少人因此麵臨悲慘的結局。
但是瓦莉耶爾並非如此。
她說除了親衛隊的未來之外彆無所求。
還說單純為了這一點,日後也將繼續儘到身為藍血的職責。
當然了,她也會為了伴隨而來的藍血義務鞠躬儘瘁吧。
真是怪女人。
隻能這麼形容。
由於用情過深導致這個方麵的成長嗎?
「瓦莉耶爾第二王女殿下。」
「怎麼突然這麼正經。」
「坦白說,一直以來我都很討厭你。」
聽到這句話,瓦莉耶爾露出微笑。
這麼明顯的事我當然知道。
那個表情像是這麼回答。
「但是現在的你冇有那麼討厭。」
「冇有因此變成喜歡啊。」
「因為就藍血的王族而言恐怕──不,肯定是錯的。你是個徹頭徹尾的凡人。」
的確如此。我也這麼覺得。
瓦莉耶爾隻是回以這樣的微笑。
瓦莉耶爾冇有迴應亞斯提的評語,隻是用微笑代替承認。
真的朝著奇怪的方向成長了。
想著這件事的亞斯提結束對話,獨自一人走出營帳。
接著決定再次去瞻仰法斯特的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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