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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20話
窮鳥入懷仁人所憫
莉澤洛特刻意向四周散發怒氣。
藉此讓法袍貴族、諸侯及其代理人默不作聲。
但是她的頭腦依舊冷靜。
她的思考得出的結論是──冇收領地。
對方是地方領主,波瑟魯領的土地終究屬於波瑟魯家。
不過這種事並不重要。
一連串的失誤,導致吾女瓦莉耶爾差點喪命。
雖然以此為契機,瓦莉耶爾似乎在初次上陣時展現出乎意料的成長。
不過這與現在無關。
現在與我女兒的事無關。
在這場審判中,我是統治安哈特王國的莉澤洛特女王。
就連受害的女兒也隻是算計的要素之一,現在該思考的是王室該如何冇收波瑟魯的領地,收歸直轄領。
問題在於如何實現這個結論。
不過就當下狀況來看,要達成這個目標易如反掌。
太愚昧了。
因此波瑟魯領必須冇收。
這就是莉澤洛特女王做出的結論。
「不準。」
於是她開口說道:
「卡羅琳犯下滔天大罪,子女亦同罪。你尚未吊死那個孩子夠讓我吃驚了。你說那個孩子叫瑪蒂娜嗎?還要讓她成為波瑟魯領下屆領主繼承人?胡說八道也要有點分寸。」
「正如陛下所見,我體弱多病。雖然在領地裡冇有公開,但是我已有丈夫,然而在身體還算健康時生下的孩子已是死胎。受病魔侵襲至此的身體已經冇有指望再度懷孕。」
赫瑪還在自說自話。
隻要你早點在領地放出風聲,就不會演變成這樣了。
未來是由卡羅琳之女瑪蒂娜繼承領主地位。
隻要知道這件事,卡羅琳想必也不會發動叛亂。
「事到如今,瑪蒂娜已是波瑟魯家一族僅存的繼承人。」
已經用不著擔心這些事。
你的擔憂毫無意義。
波瑟魯家到此為止。
心中冷漠的部分如此思考。
「從結論說起吧。我決定將波瑟魯領……」
諸侯與及代理人想必會反對吧,但是這個狀況很容易壓製。
早點結束這一切吧。
「還請稍等,莉澤洛特女王陛下,在做出決定之前,希望您再多接見一個人。」
站在右邊的亞斯提公爵的聲音響起。
她的表情雖然認真,但在這時隻是多餘的麻煩。
「是誰?」
「我已將卡羅琳之女瑪蒂娜帶到王都。懇請您先見她一麵。」
事到如今又能如何?
掀起叛亂企圖出奔的藍血之女,下場隻有上絞刑台。
事到如今見了又如何?
不過亞斯提的建議有其分量。
就算見她一麵也無妨吧。
「好吧,喚她過來。費時嗎?」
「她已經在準備室等候。不用多少時間。」
如此低語的亞斯提對衛兵下令,前去將她口中在準備室等候的瑪蒂娜帶過來。
就讓我瞧瞧是個怎麼樣的孩子吧。
我想到這裡,依照亞斯提的個性推測──
「……」
手戴木枷,年約八、九歲的少女被衛兵帶進女王大廳。
她的眼睛讓我感受到不像幼童該有的睿智。
原來如此,這也難怪那個眼中隻有才華的亞斯提會特彆關照。
她的意思是至少留下這個孩子的性命吧。
「……」
話說回來,這個孩子為何不說話?
她不為自己求饒嗎?我先是感到費解,這時突然察覺。
「瑪蒂娜,說吧。準許你發言。」
「非常感謝您,莉澤洛特女王陛下。」
雙手銬住的瑪蒂娜跪下行禮,對著我開口。
她是在等候發言的許可嗎?
看來真的是個聰穎的孩子。
「莉澤洛特女王,我雖然身為罪人,請允許我開口向您請求一件事。」
「你說吧。」
如果是這個孩子,饒她一命倒也無妨。
不過還是得把她打回平民,消滅她的反抗心,隻給予最起碼的生活援助。
(插圖014)
算不上什麼麻煩事。
然而瑪蒂娜的要求讓人吃驚。
「我希望我的死刑由法斯特•馮•波利多羅卿為我斬首。」
「……什麼?」
我不由得脫下身為女王的麵具,未經思索便脫口而出。
「吾母的罪行無從狡辯。她不僅背叛王室,甚至企圖投靠敵國。既然如此,我的死刑想必也是理所當然吧。然而即便是罪人,終究還是母親。我希望至少能得到與母親同樣的死法。希望至少能保留藍血尊嚴的死。雖然絞刑是恥辱,但是如果死於那位憤怒騎士法斯特•馮•波利多羅卿的劍下,與母親走上同樣的命運便不算恥辱。」
雖然乞求斬首的言行可能已經是恥辱了。
可能還不滿九歲的馬蒂娜如此呢喃。
聰明的女孩。
真是聰穎過人。
教人捨不得殺她。
亞斯提這傢夥。
對於才華愛不釋手的壞習慣。
「如果死於同樣的方法,也許能在黃泉路上與母親重逢。懇請您大發慈悲。」
亞斯提大概希望我留下這個孩子的性命,保住她的貴族地位吧。
但是我可不會讓你稱心如意。
這個孩子聰明過頭了。
她有可能東山再起,背叛王室。
事先排除任何風險是我的一貫做法。
「衛兵。允許波利多羅卿佩劍。立刻將卿寄放的劍拿過來。」
可彆小看我啊,亞斯提。
我就保住這個孩子身為藍血的名譽吧。
但是還是要殺了她。
對她而言這纔是幸福。
這是莉澤洛特的想法。
這是個莫大的判斷錯誤。
莉澤洛特雖然執著於法斯特的身形與姿態,但是對於他的個性瞭解並不深。
隻是從英傑頌歌與戰果報告見識到憤怒騎士在戰場上有多麼英勇果敢。
但是亞斯提與他一起參加維廉多夫戰役,同時監視他在王都彆墅的生活,對於他的本性瞭若指掌。
彼此的差距便展現在這場審判。
※
彆鬨了。
「波利多羅卿,此處雖是女王大廳,特彆允許你佩劍。」
真的彆開玩笑了。
我靜靜地勃然大怒。
要我用這雙手砍下不到九歲的小女孩的頭。
如果劊子手是彆人,那還無所謂。
法斯特•馮•波利多羅還能安於當個旁觀者。
說穿了,法斯特絕非平庸凡人。
千錘百鍊的壯碩軀體,亡母灌輸的騎士教育。
雖然被安哈特王國的女性當成醜男,仍然心懷藍血的尊嚴。
法斯特應該就是這樣的人物。
但是在出生時參雜了些許的雜念。
無論如何都無法屏除的雜念。
如果我隻是單純的旁觀者,也許還能夠忍受。
認為反正與自己無關,靜觀她的死。
就藍血而言,她是罪人之子。見到年幼少女麵臨死亡,我會發自內心感到哀憫,並且提議至少好好安葬她的屍身。
也許隻有這種程度的感想。
但是一旦成為當事人,那麼完全就是兩回事。
沸騰的血液直奔腦門。
開什麼玩笑啊,莉澤洛特女王。
「我堅決拒絕。難道您要我法斯特•馮•波利多羅砍下這名純真孩童的頭顱嗎!這是在侮辱我嗎?」
我激憤不已。
憤怒的模樣甚至讓衛兵嚇得差點失手把劍掉在絨毯上。
我的臉龐就如同憤怒騎士這個名號一般麵紅耳赤。
在場所有人。
莉澤洛特女王陛下、法袍貴族、諸侯與及代理人。
安娜塔西亞、瓦莉耶爾、赫瑪、瑪蒂娜。
所有人臉上都浮現驚訝的表情。
唯獨亞斯提公爵擺出格格不入的表情吹起口哨。
開什麼玩笑啊,亞斯提公爵。
憑你對我的認識,應該知道我會有多生氣吧。
「莉澤洛特女王陛下,我堅決拒絕。不,現在光是這樣我也無法忍受!即使不是我,也絕不允許任何人殺死那個孩子!」
我說出不講道理的要求。
在亡母的騎士教育下塑造成型的藍血人格,以及繼承於前世的道德價值觀,兩者維持奇妙的均衡。
忍耐的分水嶺構築在瀕臨極限的界線,現在已經完全崩潰。
對於這個世界的貴族而言,我已經成了莫名其妙又冥頑不靈的憤怒騎士。
「波利多羅卿!冷靜下來!」
一位諸侯如此叫道。
「這是要我如何冷靜!為什麼冇有人願意幫幫這個孩子!為何純真的孩子快要被斬首了,所有人竟然置身事外,冇有人打算阻止!」
這樣實在不合理。
即使我自己也能理解,況且剛纔也一度不管她的死活。
不同於內心某處那個態度冷漠的旁觀者,我說出不講道理的話語。
那已經並非理性,而是全然出自感情的言詞。
「那個孩子──瑪蒂娜本人難道犯了什麼罪嗎?不就是個把母親的罪誤以為是自己的罪,想為此贖罪的可憐少女嗎?我身為藍血的尊嚴絕不允許這種事!」
冇錯,這是尊嚴。
藍血教育與日漸淡薄的前世道德觀念混合在一起,化為扭曲的尊嚴。
任憑這個尊嚴繼續被汙辱,那就等同於動搖法斯特•馮•波利多羅這個存在。
我邁開步伐。
衛兵抱著祖先留下來的魔法巨劍。
還有在身旁的瓦莉耶爾。
我不理會她們,兀自向前走近戴著手枷的瑪蒂娜。
我用超乎常人的力氣硬是扯壞她的手枷。
「法斯特!」
這時從驚愕當中恢複理智的瓦莉耶爾大人大聲叫喊。
瓦莉耶爾大人,請原諒我。
我已經冇辦法繼續旁觀。
我在心中如此謝罪。
我現在究竟想做什麼。
其實我自己也不曉得。
雖然不曉得──
我順從自己的感情,以親身舉動展現這個奇異的藍血尊嚴。
我單膝下跪,行禮如儀對著莉澤洛特女王陛下提出諫言:
「莉澤洛特女王陛下。」
「……怎麼了,法斯特?難道你對我的決定有異議嗎?」
「就如同我剛纔所說的,懇請您饒瑪蒂娜一命。」
莉澤洛特女王愣住了。
我不知道如今的她在想什麼。
但是我要做的事,以及已經犯下的錯誤終究不會改變。
「法斯特啊。不,法斯特•馮•波利多羅。你真的明白你在做什麼嗎?你可是違反女王命令。你不願親手行刑這點可以容忍。但是我對於那個孩子的罪行裁決,以及我以女王身分做出的決定這兩點都因為你的舉動而蒙羞。」
「即便是君主,隻要事關我的尊嚴,我就會堅持拒絕到底。」
我平靜地如此回答。
陛下喃喃說道:
「你覺得這個孩子未來還有幸福可言嗎?她可是領地的叛徒、賣國賊的女兒。彆說是身為藍血,也許就連捨棄那個義務成為平民都無法期待幸褔。今後肯定會活在輕蔑的眼光當中。在這個當下賜予她榮譽的死,也許纔是這個孩子的幸福喔?」
「我也認為身為藍血在應當一死時冇能死成,堪稱一生之恥。然而我同時也認為,唯有活著纔有將來的可能性……這樣的回答不夠充分嗎?」
我自己也覺得這些話狗屁不通。
難道憑著這種說法就能說服莉澤洛特女王嗎?
當然不可能!
即使是愚昧的我也能理解這種事!
「那個孩子,瑪蒂娜將來也許會恨你。為何你當初不願意讓她光榮赴死──也許她會如此口吐怨言向你尋仇。你打算怎麼辦?」
「我不曉得。究竟是該斬殺瑪蒂娜,還是心甘情願任她報複。就連這點都不曉得。」
我的回答很模糊。
坦白說出我不知道。
「況且,假使──我是說假使瑪蒂娜繼承了波瑟魯領,那又怎麼樣?卡羅琳造成百名以上的死者,對於她的女兒的怨恨不會消失。你覺得她有辦法正常治理領地嗎?這個方麵你是怎麼想的?」
「……」
我已經無法回答。
在這類治理的判斷上,區區邊境領主的話語毫無分量。
不,如果隻是隨口搪塞,要怎麼回答都可以。
但是那種做法並不誠實,而且事關藍血的尊嚴。
這便是我的想法。
莉澤洛特女王陛下的話語一直以來都很正確。
我自己也明白。
我清楚明白這些道理,依然做出如此舉動。
然而我已經冇有辦法控製自己。
如果隻是旁觀者還無所謂。
然而走投無路的雛鳥飛入懷中,現在的我已經無法捨棄瑪蒂娜。
「法斯特•馮•波利多羅。你的尊嚴是如此崇高,到了耀眼的地步。然而你要知道,光憑尊嚴無法治理世人。」
這是莉澤洛特女王的結論。
啊啊,我的話語起不了作用啊。
明知如此。
就算這樣,我還是──
「莉澤洛特女王。」
我甚至不再彎腰,雙腿整齊併攏彎曲,額頭貼著地麵。
壓低上半身五體投地。
在這個法袍貴族、諸侯,及其代理人齊聚一堂的大廳。
根據前世的經驗,這叫下跪求情。
安哈特王國最強騎士,擺出這副讓人人瞧不起的乞丐模樣。
除此之外,我已經想不到其他辦法。
叩。
額頭撞擊地麵的聲響傳到現場每個人的耳中。
「法斯特,住手。做這種事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莉澤洛特女王不由得從王座起身,要我打消這個念頭。
「你是我國最強的騎士。你把自己的名譽當成什麼了?對你而言,為了罪犯的女兒求情冇有任何意義。冇有任何好處。你打算背離列祖列宗辛苦建立起來,王室對於波利多羅家的信賴嗎?」
我冇有回答。
叩。
隻有額頭撞擊石地板的聲音再度響起。
我已經無話可說。
不是因為我認為應該這麼做。
而是因為我無法對莉澤洛特女王的話語提出任何合理的反駁。
所以我隻能不停磕頭。
甚至磨破額頭的皮膚。
額頭流出的血稍微滲進石地板的隙縫。
「我不打算改變曾經做出的決定。你要明白,波利多羅卿。」
儘管我下跪求情、儘管我磕頭、儘管磕頭到頭破血流。
決定也不會改變。
我的尊嚴還不至於左右莉澤洛特女王陛下的判斷。
要扭轉她以女王身分做出的決定,光是磕頭無法實現。
既然如此,無論如何──
我的本性就是無論如何都要貫徹到底。
「陛下,請聽我一言。」
「冇用的。彆再說了。冇什麼好說的。還不快點把頭抬起來!」
女王陛下以不悅的態度挪開視線,澈底拒絕我。
我不理會這一切,垂著頭兀自開口:
「對於我在維廉多夫戰役立下的功績,安娜塔西亞殿下寄來褒獎的親筆信,以及與信件同時送來的一張羊皮紙,我隨時帶在身上。」
隻剩下這個手段。
我隨身攜帶顛覆現狀的手段,出自本性的孩子氣要求得以實現的唯一手段。
「對於騎士法斯特•馮•波利多羅賭上性命決鬥而立下的功勞,以君主褒獎這個功勞的名義,陛下賜予我僅限一次的慈悲。」
身為服侍君主的騎士,恬不知恥也能得到原諒的手段。
即便是踐踏君主顏麵的無禮之舉,也能僅此一次得到原諒的手段。
那就是對於我在維廉多夫戰役立下的戰功,莉澤洛特女王賜給我的褒狀。
我有這張褒狀。
雖然我生為封建領主,唯獨這張紙是我自己贏來的獎勵,我為了自己的尊嚴加以使用也不過分。
「陛下賞賜給我的慈悲,我在此奉還──」
我將手伸到胸前,打算取出那張羊皮紙──
「住手!」
女王陛下的聲音響徹大廳,製止我的動作。
語氣當中充滿驚愕,那個聲音像是在指責我的愚昧。
「──好吧!夠了!我已經十分明白你的尊嚴!所以你現在馬上站起來,法斯特!你要有所自覺,你身為騎士揹負領地所有人的名譽!」
莉澤洛特女王收回前言。
取消了瑪蒂娜的斬首。
我維持雙膝跪地的動作,聽從指示而抬頭,默默迎接莉澤洛特女王陛下的視線。
「法斯特啊,你這個人真是……究竟為了什麼──」
莉澤洛特女王的話冇有說完。
我也瞭解女王究竟想說什麼。
我也知道就算撤回裁決,所有的問題也不會就此解決。
也許莉澤洛特女王的理由完全正確。
不,從常識來看,不管看在任何人眼中,莉澤洛特女王都是對的。
但是,如此一來至少成功保住瑪蒂娜的性命。
我自己的尊嚴也能就此得到滿足。
確實是靠著死纏爛打,無論誰也不會理解。
這種的榮耀與英傑頌歌的英勇大相逕庭──我自己比誰都要清楚。
感覺來自額頭的血已經流到嘴唇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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