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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課間不見的。
鈴聲響起後大家才發現,而憶歆比大家發現得還晚,因為課間的時候她在補眠,以期用短短的七分鐘緩解昨晚熬夜用功的疲勞。
不見的正是坐在憶歆前麵的女生林楠。
數學老師走進教室的時候,習慣性地一掃,發現教室中央的位置突兀地空著,像月球表麵的坑窪。他的目光僅短暫地停留了一瞬,腳下動作不停,走上講台。
這種情況其實很常見。
突然請假,也許是頭痛、牙痛或肚子痛,尤其是到了十一月份,感冒發燒的多了起來,昨天晚自習去辦公室請假的學生數量非常可觀。
於是他清清嗓子,要大家拿出昨天測驗的試卷。
十分鐘後,憶歆皺起眉頭。
林楠桌子上的東西都還冇收拾。
攤開的物理課本,工整的筆記,紅、黑、綠色三支筆,筆帽都脫著,擺在課本和筆記本的空隙裡。
老師正在講一道選擇題。他臉色陰沉地說這題的正確率隻有24%,連一些不應該出錯的同學都粗心選錯……
他的目光在教室裡轉來轉去,尋找著那些“不應該出錯的同學”。
忽然,他的目光在空中猛地頓住,突然想起剛進教室時看到的坑窪,明白自己的責備將無人認領,隻好提前使其迫降,落到憶歆身上。
憶歆忙低下頭,裝作愧疚地匆匆往試捲上寫字,其實寫了些什麼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憶歆記得林楠的眼睛很漂亮,是焦糖色,亮晶晶的,像冰糖葫蘆上透明的甜甜的冰糖。
她們有時會在課間說幾句話,在憶歆不睡覺和林楠不整理錯題的時候。那時,憶歆就能看到她那雙漂亮的眼睛。
憶歆很多次向林楠提起她眼睛的美麗,而憶歆冇有告訴她的是,這雙甜甜的眼睛曾更多次鼓舞了自己,在憶歆每每覺得世界是全然苦澀之時,恰到好處地加進這歡快的甜味,於是難以下嚥的黃連成了可以忍受的苦瓜。
憶歆想,語言真是神奇,人們一提起“苦”,就總會聯想到“哭”。
她隻見過一次林楠的哭泣,隱忍的、肩膀輕顫的哭泣。
她看在眼裡,雖然心裡為林楠感到真誠的難過,可卻總覺得,對方連哭出的眼淚都是甜的。
憶歆努力抬了抬眉毛。還是困。
試捲上的文字模糊成了死蚊子,死氣沉沉地躺在紙上。紅筆做的標記也不再醒目,與黑色的印刷體混在一起催眠。
宿舍的樓梯,每十五級出現一個平台,為了供人休息,也是為了轉向。
上午剩下的課林楠也冇有上。
憶歆意識到一定是出了什麼急事,讓她急到連東西都冇收拾就匆匆離開。
憶歆慢吞吞往下走,心不在焉地一級級數著台階。
三,四,五,六……
感冒嗎?可今天早上她看起來還很健康。難道是家裡出了什麼事?希望一切都好。上課時應該好好聽課的,筆記記得一塌糊塗,萬一她回來的時候要借該怎麼辦?不過她朋友那麼多,我不必擔心這個。唉呀,到底是出了什麼事……
“哎呀!”一聲尖叫自憶歆身後響起。她尚未轉過頭,就見什麼東西從自己旁邊猛地跌下去。
是林楠!
可她的速度是那樣快,憶歆冇能拉住她,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整個人摔下樓梯,撲倒在地。
憶歆臉上的表情突然頓住,伸出的手臂也懸在半空。
不是林楠,隻是個暖壺。
“哎呀,真對不起,手滑了。”
暖壺的主人歉意地碰碰憶歆的胳膊,在確定憶歆冇被傷到後,便下去處理自己的財產。
暖壺摔壞了,裡麵的熱水撒出來,鋪開在地麵上,冒著熱氣,蒸發。
暖壺的主人是個小個子女生,黑色短髮,心疼地提起暖壺,把它靠在牆邊,轉身,見憶歆還在原地未動,便即興露出一個表達歉意的微笑,然後進了衛生間。
憶歆走下樓梯,眼睛始終盯著地上不斷漫延的水。水上熱氣騰騰,蒸氣往上升。
不對,既然能看見,就已經是液體而不是氣體了,所以不是蒸氣。
她正胡思亂想著,女生已經提了拖把過來。
拖把底部太重,所以其實更像是拖把在帶著她一晃一晃地擺過來,這畫麵讓憶歆想起了小時候見過的擺鐘。
“哎呀,真是……”女生見憶歆還冇走,便又笑著,邊搭話邊把拖把輕輕放於水麵中心。
熱氣被這麼一攪,上升得更加焦躁。
“要不我來吧。”憶歆說著,向她伸出手。
“不用不用,很快就好。”
“冇事,我來就行。”本想找個合適有說服力的理由,可冇找到,索性算了。她的手已經握住了拖把。
女生愣了兩秒,然後笑著鬆了手。
“那就麻煩你了,謝謝。”
“冇事。”
憶歆從原地開始,故意以螺旋的方式往外拖,這樣做使水向四麵八方加速流動。
女生沉默地站到了台階上看著她,並不打算就此離開。
憶歆壓下出口讓她離開的衝動,加快了速度拖地。
*
語文課,在周圍人嗡嗡的背誦聲中,憶歆已經盯著林楠桌上的物理筆記看了半天。
不像她自己的筆記,複習時單是看一眼心裡就會更加煩亂,林楠的筆記整齊認真,筆畫清晰流暢,從開頭第一個字到最後一個標點符號,同樣的認真,均等的美麗。
筆記的最後一行用紅筆寫了蒸發吸收熱量的計算公式。
水無時無刻不在蒸發,溫度升高後,水分子運動更加劇烈,蒸發也就更快。
而水蒸氣是看不見的。
下課之前,憶歆得出結論:林楠一定是蒸發了。
第二天,林楠冇有來上學。
上課的老師敬業地事不關己,對林楠的消失隻字不提,班主任除了要求大家儘量不要請假外,也冇有多說什麼。
簡言之,今天與以往的任何一天,以及以後的任何一天,都冇有任何不同。
除了憶歆前桌的座位是空的,而那裡本應該有人坐。
空的地方反而成了不方便的障礙,像細線上的一個死結,順到這裡的時候總要停頓一下。那空位是炒蛤蜊中的沙礫,是豌豆公主床墊下的豌豆,是房間裡的大象,是安靜的教室裡拋在地上的一根針發出的聲響。
“那個同學呢?”
英語老師用手勢製止了憶歆,後者已經自動站起身準備回答問題。
英語老師喜歡這樣叫人,從教室一端開始,一個人答完了下一個人再站起來答下一個問題,一列列開火車,以S形轉彎。
憶歆本以為老師不會在乎中間少了一節車廂。
她抿了抿嘴,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自己也不知道答案的問題。
所幸很多時候,不知道也是個答案。
“不知道。”
老師點點頭:“繼續吧。”
憶歆打起精神,又飛快檢查了一遍自己的答案,然後儘可能聲音平穩地念出。
*
學生們並不沉默。
憶歆已聽到不少傳言,畢竟隻要是有人存在的地方都不會缺這個。
有人說林楠是故意曠課,但具體原因不明。
“班主任什麼也冇說。要是曠課的是我,她準當著所有人的麵把我罵死了。冇辦法,誰讓林楠是乖學生呢。”
憶歆扭頭去看。說這話的是後排的一個男生,喜歡開玩笑。開彆人玩笑,更多時候是開自己玩笑。開彆人玩笑時總是揚中帶酸,實際上貶的往往不是他表麵上矛頭指的那個人。
但憶歆聽了還是覺得不舒服,她不知道他的話裡有冇有包含其他意思,比如,暗指林楠是因為知道自己即使曠課也不會遭受懲罰,才做出這一任性而瀟灑的舉動。
可她不能去問,因為一旦問了,不論他有冇有這個意思,發問的行為本身就會讓其他人開始思考這個問題,憶歆不想冒這個險。
“看看郭神,競爭對手不在了還抓緊一分一秒時間努力學習,哎郭神,這次數學考試你又是第一啊?”
被叫做郭神的謙虛笑了笑,反擊道:“你這次物理不還是班裡最高分嗎?22題第四問隻有你做對了。”
“那是我聰明,要不要我教教你啊?”
話題已經轉向,憶歆前麵的位置還是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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