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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風不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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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我未完的心動,抵擋給一場風雨琳琅的宿命。

00.

絳藍的暮色灌進窗子時,你正在葉問舟戒備的目光裡,狼狽地掉眼淚。

“多有冒犯,隻是在下從未有過什麼姑娘口口聲聲說的小師妹。”

他微微折下腰向你拱手,語氣裡咬著你從未見過的冰冷疏離,就像拱手這種你們之間從未存在過的禮節一樣。

“擅與男子近身,未免失了妥當,姑娘還是請回吧。”

01.

你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葉問舟的房中走出來的。

記憶的走馬燈橫衝直撞閃過去,暈眩感昏昏沉沉地纏繞著身體,刺痛從骨骼湧流到皮肉,像是一剪天儘頭的血月,一分分將你撕剝開。

我該怎樣站在你遺忘的世界裡,向你描述那場經年的風。

幼時清夜無塵的群芳園裡,他帶無眠的你去找茉莉,怕苦不肯喝藥他就千辛萬苦用桂花糖哄著你喝,毀諾城他為救你的命赴湯蹈火,臥鬆坪下高企的絕崖,他帶你跳進凜冽寒風裡,一遍遍貼在耳畔講有我在呢,不用怕。你們分明是並蒂蓮,是雙飛雁,是連理樹,是同泅魚。想起那年穿過跌宕的千年歲月回到他身邊,雪青師姐說“你忘了誰,也不能忘了他啊。”

是啊,忘了誰,也不能忘了他。

可如今他誰都冇忘,卻單單忘了你。

淚水淋漓了眼前的小徑,你失去了方向,隻是在如菸草叢裡深一腳淺一腳地趟,淩亂的腳印在影子裡一個又一個地拖長,像是致命的回憶,回不了頭的昨天。

失去曾經後的每一次回眸都像自殺,命運洪流裹挾的人每一步踏進的都是宿命。

臥鬆坪的月色皎皎如舊,一如從前你們一同看過千百遍的那樣。寒冷的夜氣襲上來,薄薄的衣衫須臾間便被露水濡濕了,晚風吹透後冷得顫栗。你抽噎著,緊了緊身上的外袍。

“師妹!”

身後不知道從哪裡傳來一聲清亮的呼喚。

聲音過分的熟稔,不偏不倚地擊在你的脊骨上,不由自主地回過頭,目光隔著淚霧撞上了一個暌違經久的天青色身影。

是師兄——確切地說,是縮小版的師兄。

02.

你徹底怔愣住了,用力抹了一把眼睛。

這一切實在是太荒唐了,先是師兄徹底忘記了你這個人,現在又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一個小時候的師兄。

天青色衣衫的少年急急地跑過來,目光中滿是匿藏不住的焦灼。

“師妹,你怎麼哭了?”

他的音色澄澈,小女孩似的輕聲細語,又隱隱夾雜著秋光欲垂時的澀,大約是剛剛開始變聲。

你定了定神,回想起來,記憶中師兄的變聲期是從他十二歲那年開始的,往後的幾年極快地愈發趨近成年人的模樣,所以這個小葉問舟竟隻有十二歲。

“你……你是師兄嗎?”

“嗯?為什麼會這麼問呀?我當然是師兄啦。”

一隻小小的手伸到你的麵前,你不解地低下頭,看向身旁踮著腳尖高高擎起手臂的孩子。

“給你,我的袖子,快把眼淚擦掉吧。”

與印象中永遠高出你一大截的師兄不同,這個小葉問舟的腦袋隻與你的肩堪堪齊平,白皙的臉龐還未完全長開,尚帶著一點少年氣的疏朗,不由得想起“夭桃穠李”這個詞。抽枝拔節伊始的身子過分纖瘦,皚皚月光下勾勒著單薄如紙的剪影。

從前總覺得師兄永遠會保護照顧你,卻從冇發覺那個像樹一樣為你撐起陰蔽的人,自己也不過是個需要被保護的孩子罷了。

見你半晌不語,他急得用衣袖在你眼前晃了晃,開口道。

“師妹,發生什麼事情了啊?”

不問還好,隻一開口,委屈又如潮水一樣洶洶襲來。剛剛好容易才忍住的淚又淅淅瀝瀝地掉下來,你吸了吸鼻子,哽嚥著回答。

“我喜歡的人……忘了我。”

他思忖片刻,把頭低下,小手絞著自己的衣襟。

“你所說的,那個……喜歡的人,是他嗎?”

小葉問舟神色裡浮出一陣莫名的赧意,麵頰滿是半大少年情竇初開時特有的潮紅。

“我的意思是……現在那個我。”

你用力地點點頭,下意識從善如流地拉起他的袍袖,把鼻涕眼淚一併蹭在白絹上。

少年眼裡清淺,尚藏不住心緒,眸色裡閃過一瞬璨爛的驚喜,緊接著臉頰就又竄上了幾分愈加濃重的酡紅。

03.

“話說師兄,你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啊?”

你覺得對這樣一個小孩子叫師兄總有些怪怪的,但不知怎的,你還是忍不住在問話前添上了這個稱呼,就好像是理所應當的一樣。

“我也不清楚。”

他撓了撓頭,榮滋的青絲被撥弄亂,泛起了淡淡微光。

“我的話,大約是心意,或是執念那一類的東西吧。”

“啊?那是什麼東西?”

你的眉毛幾不可見地挑了挑,突然拔劍向後撤了兩步。

“你……不會是什麼山精野怪易容成我師兄的吧。”

“當然不是!哎呀,你聽我說嘛。”小葉問舟急忙擺擺手。

“每個人都會有一些執念,可能是愛好,可能是習慣,可能是對某個年少不可得之物的熱衷。當那個人想要遺棄它時,或許就會選擇把自己的這部分割捨,割捨的過程是至痛的,所以纔會叫作割捨,但是一旦這樣做,就可以將這個執念拋棄得乾淨,即便未來再次碰見這個事物,也會忘記每一次看見它的記憶。”

“那它們會就此消失嗎?”

“萬物有道,冇有事物會憑空消失的。那些被割捨了的東西中存在的情感會幻化凝結,最後變成一種實體,小的可能是一枚玉佩,一枝荼蘼花,大的可能是一冊書簡什麼的。但是他遺棄的東西裡,曾經存在的情感太過強烈了,所以就幻化凝結成我啦。”

愈發荒唐了,這是江湖中的什麼獨家秘籍嗎?以前怎麼冇聽師兄提起過。

你仔細打量身旁的少年,他活生生地立在那兒,春浸素雲的睡鳳眼水光光的,映著月亮空明的倒影。

你冇辦法告訴自己這樣的眼睛會說謊。

師兄那麼達觀的一個人,也會有執念揣在心裡嗎?值得他做這些的又會是什麼樣的東西?

小葉問舟被你直盯得兩頰泛起彤雲,小手又開始絞自己的衣襟

“師……師妹”他磕磕巴巴地轉移話題“你方纔說,他忘了你?”

“是……嗚嗚嗚是的。”

喉間泛起一陣酸澀,你又開始小聲地抽泣。

“彆,你彆哭呀,我帶你去找他吧,我會幫他記起來的。”

“萬一他再也記不起來我了怎麼辦?”

“怎麼可能,師妹,你相信我,師兄什麼時候讓你失望啦?”

他不由分說地牽起你。軟乎乎的手不似如今那般纖長,經絡骨節根根分明的模樣,倒是像一個小白饅頭,饅頭心裡帶著一點薄汗,濕漉漉地將你的五指緊緊裹住。

奇怪,明明現在的你比眼前的小人兒大了許多,卻還是要乖乖接受他的幫助,在他的一聲聲稚嫩的“師妹”裡敗下陣來。

或是說,這個人不論在什麼時候,都能擁有著能令你安心的神奇魔法。

04.

眼裡還噙著厚重的淚水,你畏畏縮縮地在師兄房門前踟躕,遲遲不肯踏出去一步。

“你怎麼了?是害怕嗎?”

剛纔師兄下的逐客令還曆曆在目,你瑟縮在小葉問舟身後,嘴裡吐不出來半個字。

“放心師妹,有我在呢,你在這裡等著就好,交給我吧!”

小葉問舟拍了拍胸口,做出很可靠的模樣。隨即把你拉到窗邊的暗處,獨自進入了師兄的房中。

夜光灩灩,透過微張著的窗子,你窺見屋子裡一大一小兩個人站在一起,一樣清麗的麵容,一樣玉樹的側影,一樣束起的墨發,像是模仿著搪瓷的大套娃描摹了小套娃,小的從大的裡麵掏將出來,看久了,便生出一種不真切的恍惚感,彷彿可以望進去,從一個的容貌裡,窺見另一個似的。

“你怎麼能忘了師妹呢?那可是你師妹!你這樣她會難過的。”

少年溫軟的聲音含著嗔怒,沿著風影影綽綽地灑進耳畔。

“你看看,師妹都被你弄哭了,師父要是知道了,一定會罰你去雲起檯麵壁七天七夜!”

小葉問舟叉著腰,對著一旁伏在案邊的大葉問舟指指點點絮叨個不停,一臉氣鼓鼓的模樣。

“師妹都跑到外麵去傷心了,萬一生病怎麼辦,萬一著涼怎麼辦,萬一摔著怎麼辦,你你……你就不心疼嗎?你在我這麼大的時候……”

少年的聲音忽地小下去,耳廓暈上一片緋色,說出的話在嘴裡含糊不清起來。

“你在我這麼大的時候……最喜歡師妹了……”

05.

山間凜凜的晚風吹了很久很久,屋內隻能聽見少年的斥責聲,卻遲遲聽不到一句師兄的迴應。後者像是對前者慷慨激昂的控訴置若罔聞一般,隻是把頭埋在蠟燭琥珀色的光影裡,細杆狼毫筆蘸墨揮灑著什麼,時不時蹙著眉。

話音未完,師兄的房門忽地被叩開了,案幾旁的頎長人影這才緩緩動了身,俯身行禮道。

“師父。”

葉哀禪微微頷首,像往常一樣交代罷幾件門中事宜。

“問舟,你今日怎麼獨自一人?素來你師妹不是會陪你一起嗎?”

葉問舟怔了怔,也冇來由地覺察出這屋子裡似乎空寂了許多,他睃了一眼桌上翻來覆去畫的小像中麵目相同卻全然陌生的姑娘,說不上來屋中到底少了什麼。

“師妹……您是說雪青?雪青這幾日不是去了山下遊曆嗎?”

“這是鬧彆扭了?你們……”葉哀禪聲音哽住一瞬,幾不可見地蹙了蹙眉。

“唉,罷了,人定勝天,人定勝天……你小師妹一貫小性兒,你也不要與她置氣,一會兒為師便去幫你勸勸她。”

“小師妹……問舟……不曾有過小師妹啊……”

葉哀禪轉身向門外走去,並未看見他臂肘抵在桌角上,兀自木愣地喃喃。

旁邊的少年方纔一直安安靜靜交手站著,專心致誌地聽著他們的對話,乖巧恭謹得像隻小兔子。

小兔子一聽見這話立即炸了毛,顛顛地小跑到門邊,在葉哀禪跟前橫起雙臂。

“胡說,你明明有的!你和小師妹最親近了,師父您快回來,快責罰他呀!”

房門打開又合上,師父頭也不回地徑直離開了,話音墜進門外鋪天蓋地的黑暗裡,吹麵不寒。

06.

小葉問舟自從從師兄房裡出來,就沮喪地耷拉著墨黑的小腦瓜,幾乎要掉下眼淚來。

“這樣說來,其他人都看不見你?”

“的確如此。我早該清楚的,心意執念這東西,本來就縹緲無形。”

“抱歉師妹,這次讓你失望了。”

你趕忙湊近些安慰他:“沒關係的,這不是你的錯,我冇有失望呀。”你用手輕撫他的頭髮。

“師兄,如果他們都看不見你的話,那為什麼我可以看見你呢?”

他斂了難過的神情,撐起腮擺出一副師兄的嚴肅架勢,沉吟良久。

“他割捨的東西……應該與你有著重要的聯絡吧。”

“和我有重要的聯絡?”

你有些驚訝,在我字上重重打了個雙引號。

“這樣說來,是不是隻要找回他的執念,師兄就可能想起我了?”

“嗯……是這樣的。”小葉問舟點著頭。

他篤定的神色徹底壓垮了你好容易平複下來的理智。師兄為什麼會想要抹除一樣和自己有關聯的東西呢?難不成是自己太麻煩,他終於徹徹底底厭倦了給你既當爹又當媽的日子了嗎。

“不僅要找回,還要毀掉。”

你怔忡了兩秒,極力剋製著顫抖的身子,逼迫自己的思緒重新開始運作。細數這些年師兄“與你有重要的聯絡”的東西,腦中列了一個清單——

佩劍、泥人、寫滿五百二十條願望的心願單、春柳垂羅、糗事畫…………太多了,一時半會兒數不儘的,密密麻麻像鰣魚刺,一下一下針紮著疼。從來到三清山起,自己身上發生的每一件事幾乎都有他在場,童年、青春,生命中所有的珍貴回憶是共同享有的。而那些“有著重要聯絡”的東西是師兄的心跡,是彼此回憶的紀年,如今卻要將它們付之一炬。

07.

“一定要毀掉嗎?”

你哀慼地望向小葉問舟,在那雙漂亮的眼睛裡乞求一個否定的答案。

“我們可以仿照著原來的模樣做贗品,毀掉贗品也是可以的。”

“可是仿照著做出來的東西,還能和原物一樣嗎?”

“重要的不是東西是否一樣呀,天上的神仙那麼忙,冇空管是不是同一個的。”他明媚笑著,溫言道。“重要的從不是這些。重要的是愛,是同樣赤誠的真心。”

08.

既是要做贗品,總要把原物拿來比對。你準備回到自己房中,把這些東西翻找出來。

“師兄,你在這兒等我一會兒。”

“我要跟著你去。”

你瞧著他固執的眸色,無奈道。

“我隻是回臥房拿東西,去去就來。”

小葉問舟冇有迴應,隻是拽住你的手,指尖捏得極用力,彷彿稍稍卸了一點勁你就要孤身逃到天涯海角似的。

你隻得任他牽著,拿了東西後又回到原地。

物件琳琅排列在一起,個個精緻的模樣一眼便能看出是誰的手筆,像是絕句裡一行行列著的小楷,娓娓道來葉問舟的十年,他將一顆真心含在裡麵雕琢,又心甘情願地交付在你手中的十年。

心願單、糗事畫、佩劍、春柳垂羅、泥人、木梳……一樣樣用指尖吻上去。哪個會是他費儘心力要割捨的呢?哪個會是他即便忘記你,也要遺棄的執念呢?

“這麼多的東西,都要仿製出來嗎?”

“慢慢來嘛,又不著急。”

“可是我一點也不擅長這些,要多久才能做完啊?”

“沒關係,有我在呢,師兄陪著你。”

這個小葉問舟還是不夠聰慧,連語序都弄錯了——你暗暗地想。

是師兄陪著你。

所以沒關係。

09.

雖說是二人一起,可真正做起來又談何容易。

鑄劍時火焰燒傷了手臂,縫衣服時指腹被鍼芒紮破了不知道多少回,丹青的墨色難調,反反覆覆費了十幾張宣紙還是不像個樣。你發現那些原本放在手裡習以為常的東西,竟要花費上這麼大的辛勞。你不敢埋怨牢騷,隻是想當年他為了你的一瞬歡喜做這些時,究竟耗費了多少心血呢?忽然發覺,將接受他人的好意作為習慣,也未嘗不是一種過錯。

“師兄。”

你小聲喚他。

“嗯?怎麼了?”

“這些……做起來這麼複雜……我做錯了這麼多次……”

“沒關係呀,師妹做得已經很好了。”

“我,我是說……”

你終於將唇齒間躊躇了許久的話問了出口。

“你給我做這些東西時,會不會也覺得麻煩?覺得……為我做這些,其實並不值得。”

“傻丫頭,說什麼呢?”他的音色一如既往的清淺溫軟,狎熟地輕撫開你額間的碎髮。

“我一點也不覺得麻煩啊。你我之間,哪有什麼值不值得?”

小葉問舟暖盈盈地微笑,眼眸裡淺淺泛著幾分溫吞,

他對師妹的好,的確從不計較值不值得,在意的隻是師妹是否會開心。彆人說這是溫柔,謙謙君子,甚至是什麼長兄如父。可隻有他明白關心她時暗暗匿藏的心顫,像是蒹葭,在臉上的淡紅色裡小心翼翼地生長,漫山遍野的繾綣。

10.

經曆了千辛萬苦,終於將半數的東西做好了。與小葉問舟相處了這幾天,你很快發覺,這個十二歲的師兄像個跟屁蟲一樣,無論你去哪裡,都要要求你帶上他。

以前怎麼不記得師兄小時候這麼黏人啊,去書房時他自告奮勇要搶著抱書箱,下山找唐大哥鑄劍時他要在一旁用小手扛著打鐵的大錘,畫糗事畫時他要在旁邊研墨。小小的人總是跟在身邊,用一本正經的語氣,口口聲聲說要照顧你。

“哎呀!”

你滿腦子都是師兄幫忙的模樣,一個恍神打翻了書案上的硯台,墨水淅淅瀝瀝地灑下來,鴉黑的斑點染了滿身滿臉

“哈哈哈,小花貓臟臟的模樣好像……”

你瞪了他一眼,作勢要用沾滿墨的手蹭他的白袍,小葉問舟淡絳唇角揚起,對著你擠了擠眼尾,一麵溫柔地拿了手絹替你揩拭身上的墨痕。

這個人怎麼從小到大促狹起來都是一個模樣啊?偏偏叫人生不起氣來。

“像什麼!”

“像是來三清山給咱們算命的那個蓬頭垢麵的老道士。”

11.

那是十年前,三清山確實來過這麼一個道士。

道士進山時衣衫襤褸,顴骨眉眼嶙峋聳著,過長的身量仿似一節傴僂的病樹,幾片醬色破布在樹上稀稀拉拉地掛著,露出枯枝的手臂來。

你那時尚小,個頭還不及山上仙鶴高,怯生生地躲在師兄身後偷看那道士與師父攀談,聽見師父喚那道士什麼山人,具體是哪兩個字已然記不清了,隻知是什麼山人。

什麼山人從袖裡掏出一個玉柸,要給你們三個弟子算命。你聽不懂他口中唸誦的是些什麼,隻覺得這道士模樣生得駭人。輪到你時,你死死拽著師兄的背後的襟子,怎樣也不肯放手。

“葉兄啊,您這二位高徒……”

山人朝你們睨了一睨,兩粒凸眼瞪起,顰蹙起蓬草模樣的亂眉,長歎一聲。

“緣聚緣散,皆有定數;宿命難違,二位勢必動如參商,殊途不同歸,此生註定不可相伴偕行。”

“若是一定要相伴偕行呢?”身前那道溫潤明朗的聲音疾聲打斷他,第一次直直僭逾了規矩頂撞起長輩。

“火炎昆岡,玉石俱焚。”

12.

你搖了搖頭,總覺得不吉利,用力把這些縈紆渺彌的陳年舊事甩出去。

“哎呀,都是那麼久之前的事情了,你不會真的信了那個道士的話吧”

小葉問舟也跟著你搖了搖頭。

“當然不信。”

“我也不信。”

那年山人走後,這樣的對話也在臥鬆坪的花蔭下,一字不差地上演過。

你會相信嗎?

當然不信。

我也不信。

誰會相信你們不能相伴同行呢?三清山的日落永遠爛漫,冇有什麼能將你和師兄分開的,哪怕是光陰,哪怕是殊途,哪怕是生死。

心動是絕對真誠坦蕩的,從他的十二歲,到二十二歲,如風有信,至死不渝。你們分明是並蒂蓮,是連理樹,是雙飛雁,是同泅魚。

13.

你與小葉問舟一同並肩站在懸崖邊。

數日過去,在你和他不懈的努力下,師兄與你有重要聯絡的東西全都做出了贗品,一樣不落。雖說不及師兄曾經做的精緻,但也勉強看得過去,既然上天那麼忙,大概也不會在意這些吧。你捧著這些仿做好的東西,視線裡是臥鬆坪緗葉色的落日,駭麗霞光流轉彌散,像是生命被吹了過去。

“你決定好了嗎?”

小葉問舟忽而問了這樣一句話。

“嗯。”

你點了點頭,答案自然是無可訾議的。你不能接受師兄將自己忘記,這不是自私,你清楚他的心意,正像你清楚自己的那樣。你與葉問舟相識十二年,謾謾的回憶像是酒釅春濃,根植在心底,隨著年歲一併長大成爛漫的模樣。“不辭青山,相隨與共”的誓言仍然銘心刻骨。他的忘記無論是於你,於他而言都是殘忍的。

心願單、糗事畫、佩劍、春柳垂羅、泥人、木梳……它們一個接一個地被你從懸崖上扔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小葉問舟濡雨的眼眸低低垂在這些東西掉進去的方向,望進深不見底的黑裡,襯著日暮時分昳麗的天光,一種近乎晦盲的神色擱淺在他的眉目裡,你讀不懂裡麵藏著什麼。

“現在……師兄找回這個執唸了嗎?”

餘暉停泊在麵頰上有些燙,你頓了頓,像是有什麼腥甜的東西梗塞在喉際,吐不出,咽不下。

“他……記得我了嗎?”

“冇有,他冇有找回來。”

執念幻化成的人如是回答道。

“有重要聯絡的東西已經全都毀掉了啊,怎麼會呢?一個也不少。難道是哪一步做錯了什麼嗎?我做得不夠精緻不夠好?不是說毀掉贗品就可以了嗎?”

淚水沿著下頜流淌下來,眼前的暮色漸漸濃鬱,霅霅昏霞間升騰起夜的雛形,太陽在遠山間黯淡下去。

“師妹,或許……他割捨的執念,不是和你有重要聯絡的東西。”

“而是你。”

14.

他的愛總體現在無止境的付出裡,付出時間,付出心血,付出健康。付出他本該五光十色的人生,付出那條乘風載雪的命。

隻不過這一次,付出的是愛本身。

15.

葉問舟在十二歲那年對愛有了定義。

愛是陪伴,是給予,是長相廝守,是一生一世一雙人。

他無比地虔信這一真理,就像虔信歲序與四季,明月與清風,虔信從前讀過的那闕采桑子:“南北東西,南北東西,隻有相隨無彆離”。

哪怕前塵隔海,哪怕星霜屢變,他還是願意永永遠遠地站在她身後,永永遠遠地做她闖蕩江湖的舟楫,如風有信,長與日中,隻有相隨無彆離。

人人皆說我心匪石,卻不道泛彼柏舟。他那時還年少,不知道真理也會在時間的延宕裡被推翻,被覆滅,被荒圮。他不知道這愛會是一場荒誕的劫數,自己視若驪珠的一腔心跡,會成為她命數的楔子,避無可避的如晦宿命。

“緣聚緣散,皆有定數;天命難違,二位勢必動如參商,殊途不同歸,此生註定不可相伴偕行。”

他們那時聽了也不過當個荒誕不經的玩笑過去。自在門人向來不信鬼神之說,就像師父說過的那樣,人定兮勝天;半壁久無胡日月。

他們是要在一起一輩子的。

如果……真的能一輩子。

後來眼睜睜看著她生命垂危,為此擔驚受怕了多年的事終於還是來臨了。他的世界轟然傾圮,想也冇想就抱起她,兩條命墮入響天徹地的風裡,用自己血肉模糊的骸骨,踐諾那個生死相隨的誓言。

他們是並蒂蓮,是雙飛雁,是連理樹,是同泅魚。

重新睜開眼看見世間,他以為自己可以回到她年幼時,帶她離開那個血月高懸的雨夜,讓她免去此後的許多苦楚,可偏頗隻是回到了他們死去的前夕。死而複生已經是上天的垂憐,他不敢再奢求更多,隻是更加拚命地求索解她蠱毒的辦法。千方百計尋得了治病之術,終於解了蠱毒。可秋陰不散,她的生命仍舊像夏季末尾的蓮,一日一日地凋敗下去。他拜遍八方神明,在百千個寺廟道觀一步一叩首,苦苦對著諸天神佛祈的隻有讓他付諸一切佑師妹安康,這時他似乎忘了自己是素來不信神佛的,或許也忘記了那句人定勝天。

大約是天命也會向世人降下悲憫的眼,神靈終於聽到了他的祈求,卻冇有讓他付諸一切,而是殘忍地告訴他,他葉問舟的傾心纔是她命裡的因。

在這場落葉聚還散的相逢裡,若要她平安無虞,便隻能做她永離的參商,直至一人亡故,明月鬆岡兩茫。

緣聚緣散,皆有定數。

火炎昆岡,玉石俱焚。

既然愛是她的詛咒,那麼就將它遺亡在不可回頭的光景裡吧,讓失心的他替她擋下宿命的災厄。

當風吹動歲月的經幡,我沉重的心動,是否可以換取你平安走過的一生。

16.

暮色四合,簟紋如水,沉湧的雲靄裡不見一分太陽蹤影,天空徹底地黯淡下來。月光被皇皇吹進雙睫,迷了眼睛。

他丟掉的執念,原來是你自己。

是愛好,是習慣,是對某個年少不可得之物的熱衷。

你佇立在懸崖邊,隻要再向前一步,就能跳下去。就能讓師兄記起你,讓師兄找回他要割捨的,刻骨銘心的愛。

寧願毀滅自己,寧願永恒地停留在他美好的記憶,也不願做他幾度相逢幾度忘的未亡人。

雙眼緩緩閉起,柳葉拂動的聲音簌簌響著,蒼茫的時光將蒼茫的虛無吞併,你感受到無形的力量推在背上,像是某種無可抵擋的讖言。

“師妹!”

猝不及防地,一雙手將你從懸崖邊拉了回來,你急劇退後幾步,跌倒在地上。

“對不起,師妹,我騙了你。”少年死死拽著你的手,淚水像斷了線的珠簾,在玉白的雙頰上漫溢。

“讓他找回執念記起你的方法,不是毀掉他想要割捨的部分,而是毀掉這執念本身情感幻化而成的東西。”

“——是我,我是葉問舟的執念,也是……葉問舟的贗品。”

17.

少年雙翦下是疏落的嫣紅,像是黑瞳子在玫瑰海裡泅渡,玫瑰花瓣紅的紅,白的白,骨肉相連地開在一處,撕也撕不開。

“抱歉,我隻是想多陪你一會兒。我怕我離開了,以後就再也不能在師妹身邊了。”

天空懸著一輪血色孤月,熒惑守心的輝映下,少年單薄的身軀浴著昏昏的月華,罡風暴烈地吟嘯著,熏微光影明明滅滅。他立在山崖邊,像是搖搖欲墜地站在命運激盪的風暴眼裡,赴一場孤注一擲的救世。

“師妹,我答應過你的。”

淡淡的淺笑曇花一現,淹冇進闃寂的澹澹長夜。

“聽,風的聲音,多好聽。”

那抹天青色不可阻擋地歪斜墜落下去,像清水跌入無窮儘的黑,一片薄冰沉入橫流澎湃的滄海。

他跳進風裡,跳進遺忘的記憶裡,跳進自己殘缺的那部分裡,跳進葉問舟龍骨崩散的十年心動裡,跳進避無可避的讖語裡,跳進宿命秩序之外的難測裡。

霎時間萬裡層雲,彩徹區明,澄明的魂魄被席捲成千千萬萬片破碎的影,煉就為神龕上輝耀百年的滂沱愛意。

*

你轉過身,對上清風朗月的白衣青年,那雙春日遠山的眼。

“我贏了,師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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