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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真三年冬,大雪封路,長江斷流,滇水封凍。
“真是晦氣!眼瞧著就快到羌狄地界了,這路就封上冇法走了,你說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不是硬生生給咱困在這裡嘛!”
“你可少說兩句吧,這裡乃是三域交界,喏,江那頭就是苗疆了,龍蛇混雜得很呐!聽說,那苗疆人人擅蠱,你再大聲嚷嚷,仔細給人下了蠱給勾了魂去都不知道!”
“呸呸呸!你他娘少在那胡說八道!哪裡就這麼邪乎了!”
沿著被封凍住的滇水河畔,一行馬車隊伍浩浩蕩蕩,其後跟著些車輦禮輿,像是一尋常經商車隊,行商往來於兩域之間。
然這作為當朝皇後鳳駕儀仗,這樣的出行實在是樸素得過分,以至於隊伍裡的騎卒也失了敬畏,放言高呼勾肩搭背、軍紀行規都不在眼裡。
燕筠靠在馬車車廂的車壁上,衣衫單薄,車廂裡四處漏風,在這樣嚴寒的天氣裡,冇有暖爐和披風,她眼神空洞,任由從車窗裡穿進來的刺骨寒風撲在身上,身子和心都凍僵了,也就不覺得心冷了。
看不慣這群兵油子的散漫,燕筠的隨行宮女佩蘭下車去敲打了一番,纔算是消停了些。
佩蘭在做皇後的大宮女之前,是陛下身邊貼身伺候的,即便再冇有眼力見,那群侍衛和兵卒裡也得賣她一個麵子。
“娘娘,前頭大雪封路,連滇江也凍住了,我們恐怕要在這邊安營紮寨,等上些時日了才能走了。”佩蘭道,“娘娘彆急,不過是晚幾日才能見到燕將軍,將軍會體諒的。”
“嗬,是麼。”燕筠笑得不辨喜怒,即便被帝王厭棄,她身上也依然有一股讓人敬畏的疏離冷感,“既如此,便西行三裡,傍晚在滇江分流處的寧彰口紮營安頓吧。”
“若是西行,恐怕離燕將軍所駐的河西越來越遠,娘娘何以……”佩蘭睜大了眼睛。
“此行的終點是哪裡,你或許比本宮更清楚。”燕筠冷聲,抬眸看向佩蘭的眼神,明銳得像是要把人徹底看穿。
她、她知道了?
佩蘭瞳孔放大,臉上閃過震驚,但片刻之後又收斂驚訝,恢複了方纔的平和。
“行了,這裡還輪不到你做主。”燕筠不耐,“去傳令。”
“……是。”
滇水水質特殊,其道流域流傳著許多誌怪傳說,一條江河劃分兩界,南作苗疆北為康。然而這數十年來,滇江水流流量逐年增大,漸漸在寧彰口分流,從主水道外分出一條關河,灌溉兩域土地。
關河在流經峽穀低窪處後與主水道彙合,是以形成了寧彰口這樣的水中孤洲,於是寧彰成為了兩域之間的一處真空地帶,既不屬於大康,也不歸屬苗疆,不受任何一方統治。
造化鐘神秀,這也算是奇特的自然風貌了。
更奇特的是,關河這樣一條小小的支流,便是在滴水成冰,嗬氣化霜的天氣裡,也依然潺潺不絕,流水不凍。
也難怪這關河的異聞傳說連綿不絕了。
從前與故人遊曆時,途徑此地,燕筠便有感慨,不想如今這片孤洲,便要成為她選定的埋骨之地了。
夕陽薄暮,寒鴉點點,燕筠脫下鳳冠,隻身披髮,駐足於關河水畔,遙望對岸的寧彰孤洲。
腳下是涔涔河水東流,緩和清澈,雖則不比春夏的長江滔滔,但勝在寒冬依然能源源不絕,像是在深淵絕境之中,一條隱晦的希望。
不像她,眼底儘是死氣。
江河對岸有舊友,但她一生虧欠的人良多,虧欠他的尤其多,她這遙遙一揖,便當是死前認真向他賠一次罪吧。
一切都安安靜靜的,也不打擾他如今來之不易的安定,這樣很好。
良久之後,燕筠方纔回帳歇息。
“佩蘭,去取兩盆炭火來。”
燕筠忍過很多個這樣的寒冬,在更冷的天泡在冰冷的水裡也有,但至少今夜,她不想那麼冷。
她封死了門簾,看著炭火滋啦灼燒時冒出的火星子,釋然一笑閉了眼。
他日史書工筆會如何落筆?平平無奇的一個雪夜裡,大宣開國元後燒炭自儘?
哈哈哈。
燕筠被自己最後一個念頭逗樂,然後陷入無邊的黑漆。
……
…………
………………
“咳咳、咳——”三更天的冷風如刃,在營帳的視窗割開一道豁口,灌進溫暖密閉的內室,嗆得燕筠險些將肺咳出來。
夭壽啊!
這具身體怎麼點炭盆睡覺都不留條窗縫的啊!燕筠渾身一僵,身體彷彿痙攣了一瞬,將將醒來就差點被憋死,若非這道不請自來的風,恐怕她真的就成了第一個還冇睜眼就嘎的穿越者了。
她想起身將窗縫拉開,但身體因為長時間的缺氧變得虛弱不堪,疲憊綿軟,才勉強翻了個身就“咚”一聲摔倒在地。
再晚點就真要一氧化碳中毒了啊喂!
她眼前虛影晃動,模糊清晰交替,帳外似有人影一晃而過,她踉蹌著扶著床沿站起來,寬大袖擺帶倒了桌麵上的銅鏡,咣噹一聲掉落在地,倒映出她此刻的蒼白麪容
麵無血色,唇色發白,雖然摔了一跤但髮髻不算蓬亂,想來原身在入睡前是打理過的,燕筠被自己這副尊容恍了一瞬,若非這張臉上眼尾一點硃砂,她差點認為這就是自己原本的身體。
來不及顧及這麼多,她顫著腿起身,還未離開這幾乎封死的營帳,就先聞到一股焦糊的味道,身後空氣中有灼熱熱浪襲來。
燕筠渾身一僵,無意識地攥緊了銅鏡前的剪刀,刀尖刺破掌心,鮮血沿著剪刀蜿蜒而下,滴落在銅鏡上,點點染紅鏡中女子清麗的臉,她靠這刺心痛意來維持僅剩不多的清醒。
營帳燒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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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怎麼在這裡!半夜三更起來解個手,回頭就看到你在河邊杵著。乍一看還以為是什麼蠱女來我們這抓男人來了!嚇得我差點跳下河去!不知道人嚇人要嚇死人的啊!”男子走向佇立關河旁的青衣青年,睡意被這麼一嚇已散了七分。
“哦,不是冇跳麼。”
“燕哥你——”那人話鋒一轉,跟著他的目光望去,“……在看河對麵啊。大半夜的怎麼還起火了?估計是天冷了燒炭冇注意吧。不行不行,我得回去看好我那炭盆,怪嚇人的。”
對岸火光沖天,但映照在燕泓的臉上,竟有幾分難以言喻的寒意。
自傍晚以來,燕泓就坐立不安,心緒不寧,他已經很久冇有過這樣心慌的感覺了,上一次這樣心慌意亂,還是在被她帶人圍剿的那天。
她手持長劍,用他曾經教她的起手式,將冰冷鋒利的劍刃插入他胸膛的時候,心臟好像也是這樣忽快忽慢地跳。
燕泓皺了皺眉,不自覺抬手捂住胸口,雖然癒合已久,但他總覺得傷疤在漏風,寒冬尤甚。
“喂!燕哥記得早點回啊!記得也檢查一下房內炭盆!”阿柯走出幾丈,似乎想起什麼,回頭朝他喊。
燕泓垂眸,若有所思,片刻後還是轉身朝瓦屋村落走回去,月光下的背影落寞滿身,萬分蕭索。
最近失眠多夢,估計是魘住了,她現在好端端在昭都做尊貴的皇後孃娘,跟她心愛的男子在一起恩愛廝磨,怎麼可能會出現在這種偏僻荒涼的冰雪河畔呢。
他真是瘋得夠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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